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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就到了6歸昀進蘇州城裡採買的日子,她照例會順路回家看看父母。去了兩天,都沒再回甪直來,只派了一個小子來傳話,說6家太太病了,姑娘要留在家裡儘儘孝心。讓他們兩個自己照顧自己,家裡若是缺什麼,就去跟莊上的人借一些。
關洬便只好出去討百家飯。又過幾日,不知怎麼的被莊子裡的廟吸引了注意力,一坐就是半天。承倬甫跟著去,發現關洬也不是只為了齋飯,倒是在那兒聽一群老姑婆唱經。那些老姑婆們總是一邊唱經一邊疊紙元寶,莊子裡大多沾親帶故,中元節快到,家家戶戶都要大量的紙元寶。老姑婆們都熟練異常,兩隻手上下翻飛,像蝴蝶一般,一摞一摞的紙元寶就在她們的腳邊堆疊起來。承倬甫跟著關洬一起看,竟然也被那些整齊劃一的動作看得著迷。還有的時候,她們也不疊元寶,只唱經。
「骷髏兒,嘆你。」老姑婆們敲缽擊鼓,幾乎像一場法事,「置家緣,攢家計,蓋下青堂共瓦舍……骷髏兒,今朝一日無常到。骷髏兒,蓋下青堂,青堂拿不了……」
唱完了,就聚在一起說話,關洬總會在這個時候起來,無聲地離開。老姑婆們對於他的來去也不甚在意,最多就是有人招呼一聲:「姑爺,走了?」
關洬就會笑一笑:「走了。」
「明天還來?」
「還來。」
這時候就會有老姑婆講:「給姑爺和客人留碗素麵。」
第二日,承倬甫仍舊跟著他來,老姑婆們還是唱同一個調子。
「骷髏兒,嘆你。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同臥同坐同歡會,不知明年又少誰。骷髏兒,爭名奪利是愚痴,無常生死化作灰。今朝和你同歡樂,不知明年又少誰……」
承倬甫靜靜地聽。聽得多了,原本陌生的吳語念白也漸漸有了意義。聽到「爭名奪利是愚痴,無常生死化作灰」一句,只覺得心頭被重重一擊。那些老姑婆們卻無知無覺,仍舊用極平的語調一遍一遍重複。然而那語調越是平,越是有種生死一同的然,承倬甫聽著聽著,竟怔怔地落下淚來。
關洬告訴他,那是前明萬曆年流傳下來的《骷髏嘆》,老姑婆們世世代代地傳唱,也不知道是誰所作,但他覺得根源可能要追溯到《莊子》中與百歲骷髏辯經那一篇。
「生死是哲學的大問題,中國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他們沿著河慢慢地走回家,關洬不緊不慢地跟他講起自己想做的事,「……莊子和蘇格拉底是同時代的人,這到底是歷史的巧合還是必然,我不知道……我一直想將中西方的哲學做個比較,寫個簡綱出來。」
承倬甫並不搭話,只是靜靜地聽。關洬又十分悵然地嘆氣:「唉,剛起了個頭,如今又要備課教書。空有雄心,卻不知道何時才能動筆了。」
承倬甫仍是低著頭,突然問他:「若是你留在普林斯頓,是不是能專心做學問?」
「在普林斯頓也要帶學生的。」關洬笑笑,「再說了,我想做中西方對比研究,學了西方的東西,總要回來再研究研究中國的。」
承倬甫停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一聲,還沒說什麼,語氣先軟下來:「適南,我說句你不愛聽的,你別生氣。」
「你說的話我多半不愛聽,早習慣了。」
承倬甫:「……」
關洬便笑,點點頭:「你說就是。」
「哲學……」承倬甫掂量著自己的用詞,「畢竟是無用之學。」
他停下來,及時地打量關洬的神色。但他果然沒有生氣,反而笑著點了點頭,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承倬甫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嗎?若真是無用,你方才怎麼哭了?」
承倬甫拖長了聲音「哎呀」一聲,又道:「那只是我個人……我說的是當今中國!中國需要的是實用之學。物理,化學,工程,商學,法律……該教學生的是這些。」
「你說的這些,中央大學都教啊。」關洬笑了,「咱們清華、北大,不也一直在教嗎?」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哲學是關於人思辨之能,求真之道的學問。中國積弱至此,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會工程和商業的人才,是苦於民智不能開。咱們上學的時候讀書,看見老百姓蘸人血饅頭治癆病都氣得肺疼。可是這麼多年了,有什麼變化嗎?——退一萬步,咱們往前倒倒,從你我父輩辦洋務推立憲開始,不都說明了中國最大的問題,不在你說的那些實用之學,而在我這無用之學裡嗎?」
「你這都是文人之見!」
「我本來就是文人。」
承倬甫反而還跟他生上氣了,搖搖頭,直嘆氣:「文人空談,要誤國的!」
關洬抬頭看著他,只是笑。暮色已至,空餘兩人的剪影,其實看不清楚彼此的神色。承倬甫再開口,聽起來又氣消了:「你又笑什麼?」
「欣慰。」
「嗯?」
「沒想到敬棠還存了一點為國為民之心。」關洬頓了頓,「我以為……」
承倬甫笑了:「你以為我腦滿腸肥,只曉得自己往上爬。是不是?」
「兄已衣帶漸寬至此,何來腦滿腸肥啊?」關洬跟他調笑了一句,說完,又自己收斂了笑意,輕嘆了一聲,「既有為國為民之心尚存,又何必為虎作倀這麼多年。」
他聲音雖請,話卻說得重。兩人都停下來,關洬在暮色里仔仔細細地打量他的神色,承倬甫答不出話,只是轉過頭,強迫自己凝視已經快徹底消失在地平線的落日,直看到眼睛酸澀,強忍著不肯落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