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璧瑕瓋(第3页)
展画尖声道:“或许是她看着事情不好,都烧化了也未可知。”
阿宝怒而驳斥道:“你一个穿窬探耳的幺麽小人,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无非是图淆乱钧听,以延罪愆罢了。”
定权扑哧一笑,向周循道:“不料她这张嘴也有利索时候。”
周循赔着干笑两声即止。太子似乎并不特别动怒,展画两眼狠狠盯紧了阿宝,面上却慢慢露出诡异笑容,道:“有的东西你瞒得了,有的东西只怕就难了。”
奋力向前爬行了两步,伏在定权足下道:“殿下,她肩背有伤,似是笞痕。”
她鬓发凌乱,掩着道道血痕,满脸皆是怨毒之色。阿宝不由心中凉透,摇头道:“你胡说!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展画并不理会她,向定权热忱汇报道:“小人问过浣衣所的宫人,她们说她沐浴时总是避人,所以这才访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带刑伤?殿下一查便知,小人
有无说谎。”
定权也渐渐冷了面孔,问阿宝道:“她的话可当真?”
阿宝脸色已翻作惨白,张口结舌数次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
又抬头对定权摇头,“我……”
定权亦不再言语,移步向阿宝走近,伸手将她从地面上提起。她似乎想过挣扎,但终于还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的手指稍一加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着裂帛声一并望去,裸露出的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赭色细长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的指甲沿着一道鞭伤一路画下,他的指尖如笔尖,湿与冷兼有之,刚与强兼有之。
他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突起一脚将阿宝蹬翻在地,转手夺过了身旁内侍手中提着的马鞭,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近年来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鞭子拿在手中,自然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击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击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蜷缩着身子,既不呼喊求恕,也不稍作闪避。旁人皆看呆了,太子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平素未见。周循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前夺取定权手中的鞭子,劝解道:“教训奴子的杂役,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玉体。”
定权似充耳不闻,提着鞭子,再度狠狠击落,或者心中
焦躁,又偏移了准头,打在了身旁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株梨树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着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声叹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
定权似乎并没有听清她的话,却住了手,问道:“她死了,你知道吗?”
阿宝无力抬首,在青石地面上微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烦恶,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便涌上了喉头。她伏地呕逆不止,定权看着她,嫌恶地扔开了手中的马鞭,掉头便朝外走。周循忙跟随上前问道:“殿下,这个奴子要如何处置?”
定权语气已趋平淡,道:“先寻个医官给她瞧瞧。”
周循作难道:“殿下,这奴子家世不明,更兼欺蒙殿下,断不可轻易放过。”
定权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阿宝侧卧在床上,虽然隔了一道院墙,仍旧听得到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嘤嘤嗡嗡,不绝于耳。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痛如撕裂。手臂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赤链蛇一般蜿蜒虬结。皮肤的灰白,鲜血的殷红,伤口的青紫,还有草药的赤黑,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就如同前度一样,再次重
演。梦中如雪的梨花飘零,落到身上,就像被炭火烫了一样,痛彻骨髓。
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止息。有宫人送饭进来,都是从前未曾见过的生疏面孔。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地瞧着桌上蜡烛终于燃到尽头,熄灭了。起初是一片灰暗,可是清淡的月光投了进来,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几日雨后,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只是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只剩下她一人还在这里,带着一身伤痕,活着,望着,回忆着,思念着。
太子再次有旨传唤她,已是五六日后的夜晚。阿宝自然以为还要接着讯问,来人却将她径直引领至太子寝宫的暖阁中。入室后才发现,室内亦只有定权一人。
他此刻衣冠不整,只穿着一袭白色中单,背对着她坐在铜镜前,蹙眉道:“不用了。”
阿宝略一吃惊,才发现自己的身影完整倒映于镜面之中,便依言不再下拜,于他身后垂首站立。他观看了半晌关于她的镜花水月,才以右手的指节轻轻叩了叩置于妆台一侧的梳子。镜中人和身后人一道,一前一后,顺从地越走越近,直至他感觉到自己的发簪被取下。这是她第一次触摸他的头发,映在灯光下,黑得泛出荧荧绿光,似乎刚刚洗过,拢在手指间,有着清凉而丝丝分明的洁净触感。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
不使自己多做无益之想,这柄梳子仍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只手却变了——无知之物总是比有知之人长久,这颠扑不破的真理。
定权终于开口,问道:“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生气?”
阿宝点点头,道:“因为我欺骗了殿下。”
定权微翘的嘴角上有丝赞许的意味:“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装出那副木讷样子,倒是不很瞧得出来。”
顿了顿,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携刑痕,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
他手中拈着把玩的那只刚刚拔下的玉簪,此时啪的一声清响,已经自簪首脆弱处折作了两截。他将断簪抛回案上,柔声道:“现在你跟我说实话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宝低声道:“是小人的嫡母,她说我抵盗了她的东西。”
定权笑道:“你就是要骗我,也该有些诚意,寻个像样的由头。”
阿宝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小人蝼蚁般人,不过于贵人足下苟且偷生,贵人不相信的时候,不愿相信的时候,杀了小人或是遣了小人,也不过是多费一句话的辛苦。”
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
阿宝叹气道:“小人不敢。”
定权笑道:“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毛病。东风助恶,说的便是本宫罢?”
阿宝不料他连这话
也听到了,谢罪道:“小人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