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页)
在上、下部分之间增加了中部,即以周拴妮、穗子和周庆凡等人物为聚焦点的重要叙事段落。或者更具体地说,补全了之前隐而不彰的以周拴妮为中心的乡村生活部分,而这些,原本是在“我”
的叙事视野之外的。事实上,在这一部分中,小说几乎把上部里发生的故事从不同角度重新讲述了一遍。比如,周启明来信打离婚的段落,便从穗子的视角详尽地呈现了出来,而在这个过程中,穗子的情感变化更为细致。在整个中部之中,“我”
此生最大的对手周拴妮的成长轨迹也体现得更加翔实。这对于占据话语主导地位的“我”
的视角,显然构成了一种反拨和挑战。
因此,相对于“我”
的独断来说,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敞开方式,有利于打开家族内部历史的多维空间。因为在《金枝》的初版本中,如邵丽自己所言的,“我”
的心灵深处“也未必不是以维护家庭、拒绝闯入者的方式,强调自己的存在和力量”
邵丽:《我的父亲母亲——〈金枝〉创作谈》,《收获》微信公众号,2021年1月4日。。倘若初版中的“我”
还是过分强调自己的存在和力量,过分“自我”
的话,那么随着“全本”
中穗子和拴妮子的故事的全面展开,于“我”
而言,也更充分地获得了一次人物共情的契机。毕竟,共情的由来恰恰在于对生活侧面的充分展示。充分的展现,进而获得理解与认同,这不正是共情机制所发生的核心环节吗?
比如在这部分中,有一段穗子给死去的莲二婶哭坟的段落,小说在此既是对穗子一生悲苦的同情式的表述,也是对偶然听到的女婿刘复来的情感教育。“倒插门”
的刘复来,原本并没放弃通过高考进城,去实践与过往恋人的约定,然而当他无意间偷听到穗子一生的秘密时,他被她曾经的煎熬深深震动了,一时间不禁感慨,自己曾经的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种由对他者故事的重新获悉而实现的思想转变,恰恰是“我”
的叙事无法呈现的隐秘侧面。同样,面对刘复来,更充分的展现出现在周雁来的文章《刘复来》中。这篇借人物之口叙述的段落,某种程度上便是对此前一直被忽略的刘复来的人物聚焦。由此得以交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他那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忍与不堪,他被扼杀的理想和被斩断的情思。知晓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理解他的艰难与不易,也是为了制造我们与他共情的某种契机。
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最后“我”
的释然也就顺理成章了。“我”
母亲和穗子不过是一体两面的同一个人。她们的争与不争,就像白天和黑夜的轮回,就像负阴抱阳的万物,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不过是两者的姿态和位置不同而已。而“我”
和拴妮子不也是一样吗?“我虚张声势的强大,她无所畏惧的坚韧。她不屈不挠地跋涉,我无可奈何地退让。一个父亲衍生出的两个家庭,高低贵贱,谁胜谁负,最终的成败又有多少意义呢?”
邵丽:《金枝(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433页。对啊,谁不是一辈子啊!在那漫长的时间里,被如石磨一般的忧愁沉沉压住?所有的人都在执守自己的妄念,耗尽短暂的一生。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梦到金子,那火苗一样闪闪发光的金子?“金子真的会跑,它活泼泼地跳跃着与我周旋。”
邵丽:《金枝(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133页。
消解恨意,实现理解和沟通,肯定个体的价值,最终落实到亲情与爱,这是邵丽执着表达的重点所在。“这世上,人心隔肚皮,每个人都有倒不出的苦水,每个人的腔子里又包藏着多少不肯示人的秘密。”
邵丽:《金枝(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307页。亲情和血缘只是一个方面,充分理解之后的共情,才是人与人之间理解和沟通的更朴素的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小说里的林树苗所说的,“家族的每个人都是一部小说”
,“每一个人,都没辜负这一生”
。邵丽:《金枝(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416页。因此在邵丽这里,不仅仅是要跳出“我”
的视野,去全面认识家族里的每一个人,从而实现最后的宽容与和解,更重要的是,每一位个体的价值都应该得到最后的肯定,这才是家族和解之外最大的意义所在,而后者不仅仅关乎家族以及狭隘的亲情伦理,更关乎着自我与世界、自我和他者这一更普遍的伦理关系。从这个意义上看,《金枝(全本)》所论及的和解,就不仅仅涉及家族成员之间的宽容和理解,也包含了试图跨越城乡界限,在不同阶级之间建立一种休戚与共的命运感。此外,和解的最大意义在于,从自我出发,去倾听他者的声音,实现对个体价值的肯定和理解,这也是小说超越了家族叙事局限的重要意义所在。是的,正是这样,小说里的人物,“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