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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沒有公開,承倬甫還要後來才在報紙上看到關大才子的《自辯狀》。他當日深夜拜訪唐律師,準備好滿腹的說辭,殷殷切切地倒酒:「唐兄費心了。」
「敬棠,我話跟你說清楚,」唐士劼看著他,「我說七成就是七成。若不是他牛脾氣上來了,判過三年,我腦袋都割下來給你!」
「是。」承倬甫深信不疑,「唐兄多擔待。」
唐士劼搖著頭,苦笑一聲:「你當時沒在。他罵得……好生痛快啊……」
他仰頭,把酒一飲而盡:「你我苟安於亂世,唯唯諾諾,窩窩囊囊,把良心都丟掉了。關教授替我們守著良心,不能讓他一個人受凍挨餓。」
承倬甫一時無言,唐士劼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口吻,只道:「準備上訴吧。」
民國二十三年,關洬開始了他漫長的上訴。
承倬甫每半個月去一趟南京,雷打不動。唐律師有的時候一起,但大多數時候不來。關洬其人,寧折不彎的時候,就是尊不壞金身。唐世劼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有那麼多跟關洬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願意來幫他說話,他的學生們從中央大學畢業,但凡是進了哪個部門、哪家報社,又或是家裡有什麼聯繫,只要提到關教授的案子,沒有不願意幫忙的——但是真的跟他這個人接觸,是件很要命的事情,尤其是他認起死理來那個不識好歹的勁兒,簡直讓人恨得牙癢。唐士劼有次讓他氣得肺疼,回上海的路上承倬甫勸了一路,勸到後來唐士劼也是莫名其妙,從來沒聽說承敬棠有這等好脾氣啊?
「他從小就那樣兒。」承倬甫息事寧人的口吻,「我早都習慣了。」
他現在是真的不跟關洬爭這個了,一方面是他知道爭這個沒用,他也不想再把那些舊傷口拿出來揭。另一方面是他發現關洬吃軟不吃硬。他不是不知道承倬甫跟唐士劼為了營救他花了多少心思,要跟他軟著來才有用。
沈先生在這兩年裡又跟承倬甫見了幾面,再也沒提過關洬。承倬甫有的時候甚至覺得,比起拿關洬威脅他,還不如說沈先生是在拿他殺了王元良的事情「拿捏」他。沈先生自始至終態度都很和善,所以承倬甫也沒抗拒,他已經不再去猜沈先生話里的機鋒,一貫是隨他引著話題走,說到什麼就回什麼,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承倬甫本身因為職務之便,一直在上海的商會和□□之間遊走,組織民間的抗日。到那一年,因為局勢長期的膠著,這些愛國人士已經越來越失控,他們自稱「鐵血愛國會」,組織了多次針對日本人和親日官員的暗殺行動。木老闆已經退出了,承倬甫當時也有退意,然而沈先生戴著他的硬頂圓帽,還是把玩著咖啡的方糖塊,給了承倬甫唯一一個明確的指示——繼續扮演他一直扮演的角色。
再後來,沈先生通過承倬甫把他們的人放進「鐵血愛國會」的時候,承倬甫適時地保持了沉默。沈先生沒有再邀請他喝咖啡,他們一起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的時候,沈先生對他笑笑,說:「承副部長是聰明人。」
民國二十四年冬,鐵血愛國會在南京行刺行政院汪院長,令其身負重傷。南京方面封鎖消息,汪迅避往國外。北平學聯隨即發起了轟轟烈烈的運動,要求立刻抗日救國。這次聲勢之大,已是九·一八之後的頂峰。清華學生痛告全國,「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關洬的名字在這個關口再一次被推了出來,在學界多人的努力下,南京方面終於通過了關洬的上訴請求,於年底宣判,無罪釋放。
至此,距離他從家中被帶走,已是整整兩載春秋。
承倬甫去南京接他,關洬走出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書,都要拿不了。典獄長親自替他提著一包,交給承倬甫以後,恭恭敬敬地跟關洬鞠了個躬。
「關教授您多保重,」他語氣誠懇,「以後就別再見啦!」
南京的冬日陰冷,太陽耀得人睜不開眼,卻絲毫沒有暖意。關洬沒有著急上車,很眷戀這日光似的,抬頭仰臉,讓陽光照著,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他還是穿那件襖子,已髒得入不得眼,可是人站在那裡,比日光照耀下的冰雪還要乾淨。承倬甫把自己的大衣攏到他肩上,乾燥溫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牢牢握緊。
「還是北京的太陽好。」關洬突然說,「照得人骨頭縫裡都舒服。」
「現在是北平了。」承倬甫提醒他。
關洬愣了一下,微微一笑:「哦,忘了。」
他先回南京的家裡,霞珠在門口備了火盆,又拿柚子葉在關洬身上抽,那力道哪裡像在打晦氣,分明就是在打關洬,打他的不知進退,打他的捨生忘死……連帶著站得近了點兒的承倬甫也挨了好幾下。最後才是鞭炮,直折騰了半個多鐘頭才讓他進了門。進去了,先給案上的母親和亡妻上了炷香。承倬甫還是跟在他身後,猶疑地揣度著他在這個家裡是否受歡迎。然後霞珠低著頭,遞給了他一炷點好的香,在他背後輕輕推了一把。
「六哥兒,」她跟從前一樣叫他,指了指關夫人的牌位,「好歹告訴太太一聲。」
關夫人的牌位和關敏和的列在一處,寫了「先妣關門徐氏」等語。6歸昀的擺在了下一層,牌位上竟無一字,沒有「愛妻」,也沒有「關門6氏」,就只有一張小小的照片,穿著洋裝,顯然是在美國的時候拍的。倬甫跪下來,上完香,看到6歸昀正看著他,笑得安靜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