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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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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頁(第1页)

「六哥!」關洬叫了一聲,承倬甫抬起了頭,看見了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招了招手。關洬也招手,痛苦像是揣在胸口的活物,從他喉嚨口躥出來。他本以為他已經可以克制住不再問了。

「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去幹什麼!」

但是承倬甫沒聽見。人群喧鬧著,他還是站在那裡,仰著頭,太過於渺小,幾乎馬上就要被人群擠得看不見了。關洬在那一瞬間產生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下船,然而輪船選擇了在這個時候開動,巨大的轟鳴聲要震碎所有人的耳朵。

「我等你!」關洬聲嘶力竭地喊,「六哥!我在香港等你!」

承倬甫露出茫然的表情,指了指耳朵,又搖了搖手。

身邊的人都聽不下去,好心似的,勸了他一句:「他聽不見了。」

於是關洬不喊了,承倬甫還在看著他,關洬張開嘴對他做了個口型。我,嘴巴張圓;愛,雙唇再張開一些;你,唇角微微往後扯。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的話,因為太洋派,太直白。承倬甫的身影就這樣看不清了,關洬一開始以為是他被人群推倒了,隨後意識到模糊了他眼睛的是無盡的淚水,他不知道承倬甫有沒有看清他的口型。

輪船就這樣駛離了上海的港口。

關洬在一個多月以後從報紙上看到了吳玉山的死訊,槍殺,無人宣稱對此負責,但普遍認為是重慶方面的手筆。有人評價這個行事有軍統之風,但刺客始終沒有落網。關洬收到承倬甫的最後一封信里說,他下個月就會來香港。

*

1941年12月8日,日本不宣而戰,奇襲珍珠港,數小時後即發兵香港,從上海來的航線就此被封鎖。

17天後,香港淪陷。

*

對於承倬甫到底留在上海去做了什麼,關洬不是沒有過懷疑,但這個懷疑一直到很久之後才得到了證實。在此之前,關洬幾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活下去」上面。日軍同樣為香港帶來了通貨膨脹和物資緊缺,最後發展成為一場蔓延全島的□□。無數人被日本人強行「返鄉」,死在回內地的路上。還有英美盟軍持續不斷的轟炸……關洬曾經想過,等見到承倬甫的那一天,要把這一切都抱怨給他聽,責怪他對局勢的誤判,埋怨他的一廂情願……然後1945年來了,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關洬還是沒有承倬甫的消息。後來他偷偷地在心裡對六哥講,只要寫一封信來,哪怕只有一個字,他就再也不怨了。

香港重回到了英政府手裡,關洬沒有離開,長久的窮困已經將他牢牢困死在了香港方寸之間。香港大學在日據期間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他一生篤信知識,但學校破敗的屋檐無法再為關洬提供任何的庇護。就算承倬甫還能來香港,恐怕都認不出這個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面黃肌瘦、頭髮已經花白了一半、脾氣古怪的中年男人會是曾經溫潤如玉的關洬。他有的時候會安慰自己,至少他跟承倬甫分別的時候還沒有這樣。那時候他只是清瘦,但還是好看的,也還沒有老得這樣快……隨後他意識到,沒有老得這樣快,是承倬甫替他擔掉了許多年。

關洬丟失了少年時代學語言的天賦,粵語在他耳朵里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嘔啞嘲哳——但那時的香港,說英語的遠比說粵語的要多。四十五歲以後的關洬甚至不再說他講了大半輩子的南京話,而是回到了更早以前的過去,固執地用濃重的北京口音在香港做一個門房。公寓裡住的洋人多,但關洬拒絕開口,假裝自己聽不懂英文。每天大半的時間還是用在讀書上,不過他現在看很多小說,武俠演義,怪力亂神。這是自從他回到南京以後就丟掉的習慣,因為當時的老師以為關敏和允許他看那些格調不高的小說是太過縱容。但關洬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格調。

他在戰後第一個重取得聯繫的人是承齊月,但她也不確切地知道承倬甫去了哪裡。吳玉山死的那個晚上,就是她見到承倬甫的最後一面,那個時候他確實說自己要去香港。承齊月附上了自己打聽來的一切,最多的一種說法是他去了重慶。有人說承倬甫以刺殺吳玉山的功勞重敲開了國民政府的門,被再次起用。但也有暗處滿懷惡意的聲音指認,承倬甫是在延安的指示下前往重慶,其實早已叛變。兩種說法都言之鑿鑿,但都沒有證據。承齊月再也沒有從弟弟那裡得到過隻言片語。她為關洬寄了一些錢,是她大半積蓄。他們的二姐夫早在多年前就攜歡去了歐洲,除了租界那套房子,什麼都沒有留給前妻和孩子們,她和二姐亦是度日艱難。如今日本人走了,孩子們也都長大了,她們姐妹只想回家鄉去,在北平安度餘生。

關洬和北平斷斷續續地保持通信,慢慢地攢著一筆回家的錢。其實哪裡都已經沒有了他的家,但他仍舊被這個執念強烈地驅動著。直到1949年,港英政府封鎖了香港和深圳的口岸,關洬與承家姐妹徹底斷聯。

再知道關於承倬甫的消息,已是純粹的運氣。其時港英政府不肯接收從內地湧來的戰爭難民,放任他們等死,市民們自發前往接濟,關洬就在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難民里見到了唐士劼。他沒有解釋他叛逃的原因,但是給了關洬一句準話,承倬甫從刺殺吳玉山開始和延安合作,原本只是一把子買賣,但後來赴港無望,又被汪偽政府全力追捕,承倬甫不得已接受了延安方面的庇護,接下了的任務……但他一直隱藏得很好,到撤往台灣都沒有被發現。至少在唐士劼叛逃前還沒有。後面的話關洬就沒有怎麼聽了。唐士劼說也許他到台灣就被發現了,也許已經被殺了,也許被關起來了,也許——然而關洬笑起來,也許他又一次「叛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