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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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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頁(第1页)

承倬甫最近很忙,關洬知道他跟木老闆在招兵。之前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什麼鐵血愛國會,什麼忠勇抗日幫,雖然都是游兵散勇,不受控制,但畢竟都是承倬甫他們這些年裡幫忙出錢出力養著的,如果能說服這些人,收編起來那就是一隻有生力量。昨天日本人一動手,今天承倬甫就被叫去開會了,估計不會讓他繼續領這個閒職。具體的調任還沒下來,現在情勢緊急,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但承元縱這麼問,肯定有話要說。關洬笑了笑,順著問了一句:「在幹什麼?」

承元縱神神秘秘的:「在從我爹手裡搶軍火!」

關洬沒忍住高高揚眉,好傢夥,真問出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兒。

承元縱:「有個沈先生讓他這麼做的。」

「哪個沈先生?」

「不認識,」承元縱的聲音壓得更低,「但我覺得像軍統的人。」

關洬只當他是在發散想像力:「你還認得出軍統的人?」

「他去學校找過我呀。」承元縱語氣里還頗有炫耀的意思,但他儘量克制了一下,「讓我回去跟我舅舅說,幾月幾號幾點,去外灘找他喝咖啡……你是沒看見我回來跟舅舅說的時候他那個臉色。那時候我不懂,但後來我想明白了,這肯定就是拿我威脅他唄,意思就是,『我們知道你外甥在哪兒上學,你不來試試看』!」

他說得眉飛色舞,好像他自己不是這個故事裡的人質。關洬的笑意漸漸凝固在唇邊。

「那跟你爹又有什麼關係?」

「我爹當漢奸,給日本人運軍火唄。」承元縱拖長了聲調,一副假裝他無所謂的神態。關洬停下來,很嚴肅地看著他:「誰跟你說的?」

承元縱低著頭,吐了個名字出來。是他表姐,承倬甫二姐的大女兒。這幾個小輩從來就不對付,那孩子大概是從大人那裡聽了牆根,又拿這件事來戳他的脊梁骨。但是承元縱假裝不在意,搖頭晃腦地推著自行車往前走,一邊跟關洬講:「我偷聽我媽跟舅舅說話來著,上禮拜舅舅帶人去碼頭,搶的就是我爹手裡的『貨』。他還說我爹認出他了,沒讓手下的人開槍,不然他那天就回不來了。」

就是承倬甫一身硝煙味回來,死活不肯說去幹什麼了,洗漱完還非要裹得嚴嚴實實不讓關洬看他的那個晚上。好啊,關洬暗自咬了咬牙,他肯定是身上帶了傷。今晚非扒乾淨看清楚不可。

承元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突然壓著聲音叫他:「關叔?」

關洬回過神來:「嗯?」

「我爹為什麼不讓人開槍?」承元縱的舌頭輕輕頂了頂腮幫,努力掩飾自己的情緒,但做得很失敗,「他都去當漢奸了,還在乎這個?」

關洬好一會兒沒說話,兩個人順著路邊慢慢地走,法國人在租界的路上種滿了這種像梧桐似的懸鈴木,為他們遮去了刺眼的陽光。然後關洬輕聲講:「人是很複雜的。」

承元縱就「嗯」一聲,少年人無心的敷衍。

關洬:「你爹和你舅舅其實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比你跟舅舅認識得還早嗎?」

「我跟他認識得早一點,」關洬笑了,「但是我們很快就分開了,他們倆才是一起長起來的。你爹看你舅舅,像看自家弟弟一樣。他年輕的時候很混帳,什麼禍都敢闖,很多時候都是你爹給他兜的底,還要幫著他瞞著你姥爺——當然,好多事情本來也是他帶壞了你舅舅……」

「帶壞?」

關洬張了張嘴,還是決定把八大胡同那段咽下去。不說了。

承元縱又問:「所以他們是好朋友嗎?」

關洬猶豫地眯了一下眼睛。他不會這麼講,承倬甫當年跟吳玉山也不能算是「朋友」,他們倆是完全兩樣的人。但是人在少年時很少能選擇自己的朋友,多的就是這樣因為姻親湊出來的交情。從未互相理解,輕輕一碰就散,但又為著那不可追的過往,說不清道不明地留下了一點「不開槍」的餘地。

「我沒法說你爹是個好人,」關洬最後笑了笑,有些無奈,「但他可能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壞。這樣你會好受一點嗎?」

承元縱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不知道。」

他推著自行車怒氣沖沖地往前走了,承家的公館已經在眼前了。關洬本想叫他一聲,再安慰一句什麼什麼,然後就在那一瞬間,他的餘光里瞥過了低空中一架飛機。承元縱也聽見了遠處的轟鳴,茫然地抬起了頭。飛機的尾部冒著濃煙,歪歪斜斜地劃了過去,然後,就在他們眼前,落下了兩枚炸彈。

「關叔,」承元縱看愣了,「那是什麼……?」

「快走!」關洬立刻拉著他往家的方向跑。他們進門的時候,承齊月迎出來,一張臉嚇得慘白。

「適南!」她的聲音啞得難聽,「又開打了嗎?」

關洬草草點頭:「可能又是閘北那邊……」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尖利的嘯叫似的聲音,然後是砰地一聲巨響,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朝巨響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太近了,這不像是從閘北傳來的聲音。

承齊月下意識地抓住了關洬的衣袖:「他們不會轟炸租界吧?」

這不可能。關洬心想,日本人要跟中國人開戰,不是跟法國、英國和美國同時開戰。他進了門,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了樓頂,看見外灘方向已經燃起了滾滾的濃煙。承齊月母子都跟在他身後,他聽見承齊月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