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2页)
那个郊游者评论道,他戴着玳瑁边眼镜,灰白头从猎帽下面露出一绺。就像其他郊游者,这一个也背着帆布包,手杖末端沾满了泥。安德烈上下打量他,又把目光转回学生身上。
“从伦敦跑到这里远足,不是太远了吗?”
霍恩斯比笑了笑,“来见老朋友的话,不算远。”
“老朋友有电话。如果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通常不是好事。”
男孩们从泥地里找回绳子,重新拉起帐篷,两个高年级男生把绳子绕在木钉上,深深敲入泥土。滚了一身泥土的学生脱掉上衣和短裤,搭在手臂上,往不远处的小溪走去,几个提着铁皮桶的低年级男孩跟在后面。
“我需要和你谈谈。”
霍恩斯比说,看向小溪的方向,“关于柏林,更准确来说,关于‘麻雀’。”
第二十三章
当天在露营地的三十二个男孩里,只有一个留意到了德文老师和戴着眼镜的陌生人交谈,也仅仅是“留意到了”
而已。谈了多久?不知道。那两个人一直在露营地,还是中途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记得。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在他年轻的脑袋里停留不到两周,就像沙滩上的脚印一样消失了。
当然没有书面记录。想留下书面记录的话,霍恩斯比就直接打电话了。如果这是一本流行间谍小说,剧情一般会这样推进:霍恩斯比专程来说明“麻雀”
的近况,说服安德烈回到柏林去,解救可怜的东德男孩,安德烈先是拒绝,最终在火车启程前最后一秒跑到月台。他们接下来会卷入一到两场追车戏,击败科里亚,聚光灯悄悄往旁边偏移,照出这个狗咬狗的世界里偶尔闪亮的人性。
但这不是小说。
基于六处的过往案例推断,霍恩斯比最有可能提出的建议是:杀掉麻雀。快捷,经济,保险。莱纳沃格尔协助勒索一位美国外交官,已经从曾经的盟友变成了威胁,而安德烈最有可能接近他,所以安德烈是执行暗杀的最佳人选,如果安德烈不想动手,那他至少可以为柏林站提供最佳行动建议。
安德烈不会喜欢这个主意的。他很可能争辩,暗杀是克格勃的专长,不应该是六处的。也许还会继续指出莱纳很可能受到了胁迫,为什么对木偶挥起铁锤,而不是操纵木偶的那双手?美国人也应该把他们那只踩进陷阱的肥兔子送回大西洋另一边,给他安排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工作,不要再和外交沾上关系。他还会询问霍恩斯比,麦卡伦先生如何处理这件事?他离开柏林太久了,甚至不知道那个过度吸烟的美国同行两年前就已经被召回了。
这里也许有个小小的陷阱,一种并无恶意的算计,霍恩斯比特意让安德烈再看一眼他主动放弃了的“旷野”
,看看能不能唤起情报官埋藏起来的本能。外勤永远是外勤,他们没法按停脑海里的齿轮,顶多只能调慢一些。人们当然可以习惯寄宿学校和英格兰西南这个一成不变的角落,可是,一旦他们回忆起“外面”
,这种本来已经接受了的乏味生活会一瞬间变得无法忍受。
不管安德烈的齿轮运作情况如何,他似乎都不急着离开埃克塞特。霍恩斯比独自坐火车返回伦敦,露营像往常一样继续,这个学期余下的德语课也是。暑假来了,又过去了,男孩们晒得黝黑,垂头丧气被送回学校的时候,“朗格先生”
也还在,用同样平板乏味的声音领学生们念“穆勒太太星期五出席露天音乐会”
。唯一的不同是,196o年秋天前后,人们开始在酒吧见到“朗格先生”
。他喝酒的时候就和在学校一样安静、疏远和礼貌,两杯威士忌,加冰,不坐吧台,独自一人占据了栅格窗旁边的四人座。不过学校附近这个酒吧从来坐不满,谁都没有意见。“朗格先生”
一边喝酒一边审阅报纸,不是“看”
,是“审阅”
,只有这个词能恰当形容。他专心致志地消化每一页的内容,像是要掰开每一个单词,嚼五分钟再咽下去。有一晚。酒吧老板的大女儿鼓起勇气问他在报纸里找什么,德文老师笑了笑,回答“没什么,只是无聊”
。
所有人都看得出酒吧老板的女儿迷恋“朗格先生”
,只要德文老师走进门,她就再也留意不到别人了。安德烈假装留意不到,只在酒吧老板在场的情况下和她说话,也从不和她谈论天气以外的话题。后来得知“朗格先生”
辞职离开埃克塞特,她如此失望,以至于在圣诞晚餐吃到一半的时候悄悄抽泣起来,弟妹惊异地盯着她,父母对视一眼,以一种掺杂着无奈的柔情,把剩下的半瓶白葡萄酒推给女儿,让她上楼去卧室休息。她当时才二十一岁,感觉肯定像世界末日。
安德烈没有买火车票,租车开回到布里斯托,与母亲和继父一起过了圣诞节,第二天就走了,他告诉母亲,埃克塞特的工作结束了,他可能短期内不再考虑教职,接下来打算去伦敦。再一次,安德烈既没有撒谎,也没有说实话,他的确去了伦敦,停留了短短三小时,搭上了飞往柏林的航班。
柏林没有变。一样的灰暗街道,一样的河水,就好像他离开的这四年被压缩成薄薄一片,变得比一天还短,可以忽略不计。十二月底,雨夹雪从充满敌意的铁灰色天空中飘落,满地泥泞,掺着冰粒的脏水里泡着被风吹落的圣诞装饰。在牧羊人看来,柏林已经变得无法辨认,他的情报网被后来者瓜分了,切成碎块,每人叼走一点点,没人想要的碎屑就此散失,不知道是搬家还是被捕。但安德烈不是为此而来的,他用一本伪造的奥地利护照在旅馆登记入住,把手提箱放到床上,打开,一件一件拿出衣服,摸到夹层,取出一把托卡列夫-33手枪,在客房里转了一圈,把武器藏到衣柜后面,回到床边,重新把衣服放回箱子里。接下来他挪开床头柜,小心翼翼,免得柜子在地板上刮出声音,柏林情报站的外勤已经来过了,床头柜背后用胶带粘着两个弹夹。安德烈拿走这份欢迎礼物,走进浴室,藏进通风管里。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喝咖啡太晚了,喝酒又太早了,安德烈打电话让前台送一瓶威士忌上来,坐在床边,看着布满雨水的玻璃窗。他还有四个小时要打,然后他会下楼去,拦一辆计程车,去“金色鹈鹕”
酒馆。
在埃克塞特,几乎没有人想念安德烈。一年之后的圣诞节,酒吧老板的大女儿和教世界史的威廉姆斯先生结婚了,他们没有孩子,但是养了三条气势汹汹的罗威纳犬。今天,我想,她已经不太记得多年前那个孤僻的德语教师。
“金色鹈鹕”
提供简单的晚餐,菜色是固定的,每周一换,价格合理,食物也不算太糟糕。所以刚过八点,就会有零零散散的顾客落座,等着一模一样的肉类上桌,为接下来的啤酒和更晚一点的烈酒做铺垫。这是酒馆一晚之中最安静的时候,再过一两个小时,连接桌子的气动管就会出接连不断的嗖嗖声,运送写着情话和秘密的小纸条。乐队九点半开场,人们聊天,跳舞,碰杯,嗤笑,噪声要到凌晨才逐渐停止。
莱纳并不是每天都去“金色鹈鹕”
,天气变冷之后,大概一周两次。有时候是科里亚命令他去,有时候是他自己想要去喝一杯。科里亚的上一只猎物已经被调离柏林了,莱纳应该会更频繁地出现在酒馆里,寻找下一只。为科里亚工作和为安德烈工作其实没有很明显的区别,莱纳现,他们都只把莱纳看作达成目的的工具,但至少科里亚一开始就把这个条件列出来了。
他走进酒馆的时候刚过十点,乐队正在为越来越醉的人群伴奏,香水、啤酒和地板清洁剂的气味在闷热的空气里混在一起。酒保留意到莱纳,冲他笑了笑。“金色鹈鹕”
总共有三个酒保,两个高,一个矮,被常客们戏称为大鹈鹕,中鹈鹕和小鹈鹕。全都是科里亚的人至少科里亚和克格勃是这么认为的。莱纳知道这三个酒保同时也拿着中情局、斯塔西和军情六处的贿赂,天知道还有多少其他情报处也给这三个人供应钞票,志得意满地以为自己买下了“金色鹈鹕”
的酒保。这就是为什么莱纳和他们说话总是很谨慎,没人能确定今天他们的效忠对象是哪个或者哪几个。
吧台已经快要坐满了,莱纳好不容易才在边角处找到位置。酒保直接给他送来加冰的威士忌,外加一小份免费的薯片。今晚值班的是大鹈鹕,擅长对付醉汉,如有必要,还能把打架的顾客撵出去。莱纳冲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大鹈鹕走开了,不到五分钟又回来了,手肘支在吧台上,凑近莱纳:“有位先生似乎十分关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