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第1页)
空心人的身体中会传来“呜呜”
的风声。
和蓓丝胸口响起的一样的声音。
我又想起前一天,创造士出现在裁缝铺门口的时候,身边还有一只灰色的大鸟。奈特告诉过我,鸟能啄开灵魂,吃掉一些不好的回忆;那些回忆就藏在心里。
所以空心人就是被鸟吃掉了一部分心的人?
所以蓓丝……?
我抬头去看创造士,他又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朝树梢上张望,抬手摘下些小果子来。做这些的时候,他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也许是对我说,也许是对甜浆泡说,也许只是自言自语。那些句子断断续续地落在地上,比雪花还轻。
创造士说,空心人来自魔王创造的灾难。虽然如今的世界再没有魔王,但他确实曾经出现过。他不是故事书里的一个图像,一个名字,一个吓唬小孩的角色,而是会说会动,会杀人的真实的恶魔。魔王降临的时候,城墙坍圮,房屋倒塌,庇护王国的祭坛也摇摇欲坠。没人知道魔王从哪里来,为什么要破坏一切,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那些曾经见过他,又侥幸活下来的人说,魔王是一切黑暗与恐惧的聚合体,他的呼吸能燃烧草木,他的注视能杀死鸟兽,他就是一团散布死亡的黑影。人们奋起反抗,然而他们的愤怒和恐惧给了魔王成长的力量。他在屡次的战斗中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庞大,直到一口吞下了太阳。之后,虽然有勇者杀死了魔王,但被他吃掉的太阳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的太阳是我们做出来的,”
创造士说,“之前那个可能也是,我记不清了。反正做太阳花了很多时间,光是收集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
“这跟蓓丝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不要扯开话题。”
创造士转过头来,细眼睛朝我一瞟,继续说了下去。
“光是收集做太阳的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
他说,“这段时间里,世界没有黑夜白天,也没有四季变化,万物的运行好像停滞了——漆黑,安静,像一潭不见光的死水。”
当时,魔王已经被消灭,但这静止的黑暗无时不刻让人想起灾难到来的那个前夜。时间没有了边界,恐怖的夜晚无限延长。许多人因此陷入了疯狂,蓓丝的丈夫也是其中之一。
“她已经结婚啦?”
我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想到那个被放在高柜最顶上的相框。
创造士没有回答。他伸手去摘一撮高处的甜浆泡,然而一只山雀飞来,一口啄下枝头的细梗,叼着小红果飞走了。
创造士夸张地叹气,又继续朝前走。他说,蓓丝的丈夫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失去了理智,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魔王作乱时,他拼尽全力和妻子一起活下来;和平到来后,他却陷入绝望,疯狂地尝试各种能自我毁灭的方法。他用剪刀戳烂手臂,吞下沸腾的开水,把石灰揉进双眼,点燃油瓶几乎烧毁两人的房子。他没有伤害蓓丝,却比魔王更让她痛苦。
当时,为了让在灾难中失去双亲的孩子恢复正常,创造士们造出了鸟,让鸟去吃掉他们关于痛苦和死亡的记忆。谁也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真的有效,但鸟又确实让那些孩子重新露出笑脸。他们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家人,也不会再为死去的父母痛哭流泪。
“蓓丝来问我,能不能让鸟吃掉她丈夫的一些回忆,让他忘记那段魔王带来的恐怖时光,”
创造士说,“但在这之前,我们从没对成年人做过这样的事——孩子的记忆只有那么一点,就像用矮积木搭成的小房子,即使抽掉一根也不会让房子倒塌,即使塌了也能很快重建。而成年人的记忆和灵魂比儿童要复杂得多,是高楼大厦,就算只是轻轻一碰,也会造成巨大的坍塌,再也不可能恢复原样。”
创造士停下脚步,停在一棵粗壮高大的松树前。树干上钉着一个很旧的木台子,有简单的顶篷,托盘,里面还放着个小碗。创造士把碗拿出来,倒掉里面的枯叶和灰尘,然后手掌一摊,把刚才收集的树果全部放了进去。
这是给小鸟小兽投食的平台,我在伊摩的院子里也见过一个。她把我吃剩下的烤饼掰碎放在那里了。
创造士把碗放回台子上,退开两步,视线和雪花一起随风飘远,不知落去了哪里。
“我对蓓丝说,我也不知道让鸟啄了会发生什么。他可能正好忘记了魔王,又变成那个快乐的傻小子,也可能会把她一起忘记,把她当成完全的陌生人……所以她犹豫了,说要再好好想想,”
创造士说,“可等她回到家,那个男人已经用碎玻璃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他双目失明,手臂也残了,就用脑袋把桌上的花瓶顶落在地,然后朝着碎裂声响起的方向一头栽倒下去。
“……那怎么办?蓓丝不是要伤心死了?”
我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就让鸟吃掉了她的记忆?”
创造士收回飘散的视线,转头看了我一眼。
“不然呢,”
他说,“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变得和他一样?还好,她认识他的时间比我短得多,所以就算让鸟把与他有关的记忆吃掉,也只是抽走了一小截积木,不会让大厦坍塌。”
创造士停了停:“……我以为是这样的。”
而事实是,鸟吃掉了蓓丝与丈夫有关的一切——包括记忆、感情,和她腹中未成形的孩子。她从一段深长的睡眠中醒来,从“现在”
回到了“曾经”
。悲伤的理由被抽离了,新的太阳也升上天空,蓓丝又像过去一样,每天努力工作,一个人撑起经营父母留下的小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