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第1页)
江寄月坐了起来,锦被顶在她脑袋上,像是支棱的兔子刚扒出的草窝,她的圆眼眨巴着:“你没有吃饭?你忙成这样还不吃饭,你当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呢?你迟早会死在任上的!”
荀引鹤能得到江寄月的关心已经心满意足了,却见江寄月掀开被子踩着鞋就要下床,连袜子都没有想起来穿,忙握住她的肩膀道:“下床做什么?我自己会去拿糕点的。”
江寄月道:“糕点又冷又硬,茶水也是凉的,没道理让你忙着替徐纶伸冤一天,却连口热乎的吃不上。”
荀引鹤笑意收了些,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打量:“你是因为徐纶才心疼我?”
虽则他的原意也是想让江寄月能见到他的劳苦而心疼他,但两者毕竟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看到他忙到吃不了饭菜而心疼他,那是单纯地心疼,但中间夹着个徐纶又是怎么回事?
他迟疑地看着江寄月,她应当不认识徐纶才对。
江寄月已经披上了外衣出去了,月光水泻般倾了进来,披在她身上,像是蒙着层白雾般的纱,荀引鹤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另外又取了件披风三两步追上,两手抻着披风两端,给江寄月披上。
他道:“怎么突然出去了?”
江寄月道:“给你下碗馄饨吃,你别院的厨房里应当还有食材罢。”
荀引鹤沉吟了下,其实他是不清楚别院的厨房里究竟有什么,可是江寄月要给他做宵夜,那便是没有也该有,他扫了个眼风给侍刀,侍刀从屋檐上先跑去厨房了。
荀引鹤是被当君子养起来的,自然熟知“君子远庖厨”
的道理,但他并非书只读三分浅的人,明白此句的真正含义是让他们敬惜生命,珍惜肉食,而非真的远离厨房,因此毫无负担地随着江寄月进了厨房。
江寄月正在点烛,看荀引鹤的身影倾轧过来,倒是吓了一跳,道:“你怎么进来了?”
沈知涯就不进厨房,他可以帮沈母打猪草,上山砍柴,但也忠实地履行着这一条目,做着他以为的君子。
荀引鹤道:“你拿他和我比????”
语气中带着些轻蔑意味。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也没接话,打开橱柜找食材,没有现成的馄饨,倒是有滚好的馄饨皮与猪肉。江寄月寻思着包碗馄饨也用不了多久,便打算割块猪肉下来,剁馄饨馅。
荀引鹤净了手,自然而然道:“我来罢,你只需告诉我该如何做。”
江寄月便教他了,荀引鹤的目光停在了她的手上,那双手其实与几年前相比,因为添了些细小的刀伤和茧子,早就不复之前的嫩滑,再看江寄月在厨房游刃有余的模样,荀引鹤便微垂了眼眸,心里有几分心疼。
江左杨当爹当娘地把江寄月拉扯到大,虽然其人在生活上总显得几分不靠谱,需要江寄月照料他,但书院是请了帮工与厨娘的,江寄月虽算不上四肢不勤,但确实很少做活。
她如今能把家务活做得这般熟练,想来这两年吃了不少苦。
荀引鹤道:“如果当时……能多关照下你们父女就好了。”
荀引鹤不喜欢世家的行事作风,早就生了厌弃之意,但被江左杨这样不客气地指着鼻子骂,也实在难以释怀。
尤其是当他想到江左杨是江寄月的父亲,在江左杨的眼里,他就是世家腐肉中最烂的那块,那么想来在江寄月眼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那瞬间,江左杨的嫌弃带出的自我厌弃甚至压过了江左杨的拒婚,让他几乎逃命似地避开了香积山。
那段时间荀引鹤常常做一个噩梦,梦中仍旧是初遇的时节,江寄月在溪中踢水,树木葱郁,阳光金灿,美好得如画中人,他鼓足了勇气想要上前搭话。
梦外胆怯,梦中却是这般勇敢,他知道自己不愿做那个路人荀引鹤,而想把自己的心迹剖白给江寄月,由她落下命运的长刀,决定日后他究竟是进入天堂还是坠入地府。
就在此时,语笑晏晏的江寄月转头忽然看向他,那笑容一滞,渐渐地化为惊恐,她慌乱地往后退去,拍起的水花又冷又硬:“什么脏东西,滚开!”
她向荀引鹤喊到,叫喊声犹如把青铜长剑,直直捅入他的心脏,他站在那里,感受不到阳光,只能感到刺骨的寒冷。
荀引鹤低下头去,在那清澈的溪水里,看到自己已经腐烂了一半的面庞,连人形都不成。
他在惊惧中醒来,薄薄的亵衣上都是汗,他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过紧地抓着被褥,已经痉挛起来了。
他在梦中是想抓住江寄月的手与她解释的,可能解释什么呢?荀引鹤一件件想过去,世家那些所作所为根本是辨无可辨,就连他自己的行事也逐渐非常人化得心狠手辣起来。
于是荀引鹤只能在清醒中绝望。
可如果当时他知道江寄月即将会遭遇什么,这点自厌自弃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就算再讨厌也没关系,不会喜欢上他也无妨,他也总有办法护得她周全,因此无论是用偷,还是用抢的方式,只要能把她留在身边就好了。
没了江左杨,她孤苦无依,多可怜啊,只有他能护着她了。
荀引鹤的声音在咄咄刀声里有异常的柔和,江寄月有些恍惚,也算是巧,她白日里还在想,倘若那时荀引鹤在,江左杨会不会就不会出事了。
但这事很难说。
江寄月抹了把脸,道:“我不怀疑你有本事洗刷爹爹的污名,可爹爹不是那种能被身外之名所累的人,‘四十六年,唯欠一死’,大约更多的还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