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第1页)
祝逢春怔了一瞬,原来祖母在时,淮东便有过女营,只是人数寥寥,还大半折在了战场,那场叛乱,不仅坑害了祖母,还掐灭了女营的火种。
“马将军呢,她是当年的女营兵士么?”
“她不是,进入女营的,是她的两个女儿。”
说完这句话,祝青闷头饮了一阵酒,神情似有恍惚。祝逢春想起马将军形貌,低声道:“马将军那两个女儿,当时多大年纪?”
“和你一般大小。”
祝逢春扪紧书页,一时万般悲凉都上心头。送了那样年少的两个女儿,难怪她对女营心怀怨气,换做旁人,怕是连将军都做不下去。
“后来女营重建,我不忍让她管辖,便让一个忠厚老实的男将军带着,五年下来,虽不曾出过事端,却一直不见成绩。此时你年岁渐长,开始修习枪法,我忽然想到,再过十年,你也要进入女营,便走访各地,邀那几个退隐的女兵回来。”
“原来父亲邀俞指挥回营,是为了我着想。”
祝青抿一口酒,笑道:“我没有你祖母那样的壮志,只想让家人过得好些。你自小便显出领兵之才,圣上又对你寄予厚望,我若不能为你铺好前路,岂不是埋没了一位国之干城?”
“父亲谬赞了,只是据我所知,俞指挥重返军营之时,做的是步军都虞候,这又是为了什么?”
“俞指挥是你祖母的侍卫,在军中威望极高,做一名步军都虞候,已是委屈了她,如何能直接做指挥使。她倒是对女营极为上心,几次寻我,为此我们做了半年的戏,终于让她寻到由头,自请做女营指挥使。”
“原是如此,父亲着实煞费苦心,我敬父亲一碗。”
说着,祝逢春又倒一碗酒,向祝青略推了推,便将酒水一饮而尽。祝青道:“东风,唐越之事,我还是想要你就此放弃。再过两日,提点刑狱使抵达莫州,再经一番会审,便要为唐越定罪。两日光景,你要如何找法,才能为她找到一条生路?”
“不拘哪样找法,只要还能去找,便不能轻言放弃。”
祝逢春放下酒碗,重又提起笔来,祝青看她抄下一行字,那字刚健有力笔笔中锋,似有苍龙盘旋纸上。祝青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劝,往后若有用处,派人来寻为父便好。”
祝逢春搁了笔,对祝青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道:“多谢父亲成全。”
“你的性子,我不成全又能怎样,只是记住一点,唐越的性命再重,都重不过你自己,切莫为一时义气,做出有损将来之事。”
“父亲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送走祝青,祝逢春又去翻书,此时罗松凑过来,看着她道:“唐越的生死,和你的前程有什么干系?求一个公道罢了,何至于剖腹剜心?”
“照常理说,没有半点关系,可东风新得了圣上赏赐,那些一心阻碍新政推行的旧党,如何能放任东风步步高升?而今唐越犯下许多罪行,东风又一心保她,消息传出,旧党那些人,能在一夜之间写几百本奏折弹劾东风。”
罗松瞪大眼睛,好半晌,道:“这些人分不清是非黑白么,唐越何错之有,东风又何错之有?”
“错就错在与古不同。”
苏融轻阖双眼,道:“周孔之道,忠孝为先,父亲杀人,尧舜亦不能告发,只能放弃君位,背着父亲远遁山林。古之圣君尚且如此,何况唐越一介女子t?”
“父亲杀人却要包庇,这还能叫尧舜么?”
“圣贤如此说,我只能如此记。”
罗松啐了一口,拔出腰刀,想要砍些东西泄愤,又怕砍坏屋内器具,只得跑到院里,对着石头乱砍一气。祝逢春轻笑一声,向苏融递了个眼神,便出门去看罗松,道:“你砍这石头做什么,有本事砍旧党去。”
“我没本事。”
罗松飞脚踢走碎石,疾步走到她面前,道:“我只是一时气急,你若还要这石头,等下我给你搬块新的。”
“一块石头罢了,哪用得到大费周章。我来寻你,只是想同你讲一讲孝道,再托你做两件事。”
“你开口便是,只要你说,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得的。”
“你去把罗帅绑来,当着我的面踢他两脚。”
“我绑他做什么?我须不想横死街头!”
看他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祝逢春道:“可我记得,罗帅打过你不知多少次,有时还在旁人面前打你。”
“他是爹我是儿,这能一样么?他即便将我打死,也不过是少一个儿子;我若敢打他一下,他便能将我逐出家门。”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孝道。”
罗松皱眉道:“这同孝道有什么干系,孝道不是尊敬长辈顺从长辈么?”
“你说的孝道,是书里的孝道,我眼里的孝道不是这样。”
“那应该是怎样?”
祝逢春躬身捡了一块碎石,颠了两颠,随手抛到院墙之外,回身对罗松道:“我眼里的孝道,就是我和那块石头。”
“孝道不是长辈和晚辈么,怎么成了人和石头。”
“看似是长辈晚辈,实则是人和器皿。长辈生育晚辈,却只把晚辈视作一件器皿,摆在哪里,是何模样,皆要依照自己心意;晚辈受长辈养育之恩,便只能依附长辈,遵从长辈命令,不敢按自己心意活着。”
罗松沉思片晌,道:“可我的父亲只是凶了一些,并不曾要我事事依从,你这般断言,是不是太刻薄了些?”
“我说的是孝道,又不是切实的父子。人有贵贱之分,孝道自然也有深浅之别,你我二人的长辈,便是不甚讲究孝道之人。可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被当做器皿的晚辈,昨日的王鸿,今日的唐越,皆是这等苦命之人,且因她们是女子,这份辛苦还要更浓一些,若非遇见了我,只怕终其一生都要忍受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