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第1页)
赵阿萱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手一松,阿筠赶紧将那无辜的小盏救出来,仔细擦拭后朝着她淡淡一笑,“这差事本是赵夫人的,娘子代劳一次也就够了,烦请传个话,告诉她下回还是自己过来得好。”
……
韶音晚归,李勖早回,二人正于前庭相遇。
虽夜夜同眠,可认真算起来,两人已有好几日没在天光里好好看看彼此了。
李勖这几日眼见地晒黑了,兜鍪下的轮廓愈发显得深邃,日角隆起,眉宇轩昂,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发,宽肩阔背挑着未卸下的一担银甲,若有电电山泉、岩岩青山之气。
眸子为梁枋的阴影覆了一层乌纱,其中似乎隐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韶音猝不及防地在车马房转角见到他,忽然觉得这人熟悉又陌生,两颊一热,不敢再看他。当下一声未吭,勾着头进了垂花门。
李勖克制着步伐,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她今日穿了一身水天一色广袖襦裙,料子薄如蝉翼,层层曳地,行走间翩然若飞。腰间紧紧束着金蛇信,流光溢彩的鱼骨身一步一移影。鸦髻上的衔枝玉步摇在烟蓝的夜色里荡着清音,这清音过萧墙,穿游廊,进槅扇门,入了卧房。
清音落下后,卧房里传出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李勖止步在外间,阿筠过了一会儿从里头出来,到他身前行礼道:“郎主,小娘子问您用过饭了没有。”
“在营中用过了”
,李勖提高了音量,看着里间又问:“你可吃过了么?”
里面那女郎没应声,阿筠便低声回答:“回郎主的话,小娘子今日随着温夫人等慰劳遗属,午间只吃了点心,晚饭也没来得及用。大抵是累着了,这会儿只想进一碗冰酪充饥。”
“晚上怎可贪凉”
,李勖皱起眉头,“教厨下熬一碗鸡丝粥,再温一盏牛乳进来。”
阿筠应诺而去,出去后将房门带上,守在门口的阿雀与她对了个眼神,彼此相视一笑。
韶音从里间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白袍,钗环发髻都卸了,整个人看起来素皎莹然,一如月出雪山之巅。
“关你什么事”
,她撩了他一眼就往门口走,“我就想吃冰酪。”
李勖一步挡在门口,待她走到身前时忽然张开了双臂,披膊随着动作发出了清脆的金属铿声。
韶音像是被这一声施了定身咒,呆呆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待那双臂在下一刻合围,束手就擒。
“为我卸甲。”
男子低沉的嗓音自头顶降落到她的耳中,她浑身的血液则逆流而上,尽数冲上了双颊。
“我不会。”
韶音小声说着,明光甲雪亮的甲片已触手生凉,她内热外冷,只觉处在冰火两重世界。在这样的煎熬中她找不到系带,只能胡乱地在他身上摸索。
身前的男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引着她与他托付性命的两铠逐一相认,“兜鍪,披膊,胸背甲,裈甲。从这里解,学会了么?”
她点点头,翘着白嫩的指头一一为他解带,边解边小声反驳,“谁要学。”
李勖没做声,将铠甲挂好,大步进了净房。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时,阿筠呈进来一大碗鸡丝米粥,一小盏温热牛乳。
那碗米粥配了两只金色的小羹匙,韶音瞪了阿筠一眼,阿筠朝着她偷偷吐舌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室内烛影摇移,夜色婆娑。
韶音垂着头小口喝粥,问灯下自己的影,“你要不要一起用些?”
影子很快便与另一道融为一体,那男子不堪相让,果真凑了过来,与她挤在食案的同一侧,俩人头碰着头,一道在灯下喝完了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灭烛前,韶音想,若他问自己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自己便说给他听,若是他说话中听,便不再计较他这几日的冷淡了。
李勖走到灯前,等着她上榻。
待她躺好了,他果然开口问了她,只是所问却是另外一件事。
“与我说说王微之吧。”
韶音惊讶地看向他,烛火却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映得莫测,没有一丝多余的内容可供她揣测。
烛火熄灭,他整个人都隐藏在静谧的夜色之中。
李勖灭了灯,来到她身边躺下,“我们相处日短,你从前结识的人、做过的事,我还知之甚少,就从王九郎说起吧。”
王九郎是一个很难描述的人,他似乎担当得起这世间一切溢美之词,因此便很难从中挑选出哪一个才是最恰如其分的。韶音想着他,眸光便在夜色中潋滟成了秦淮晚照,那褒衣博带的白衣郎君在江畔负手行吟的倒影,刚好是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造化似乎对王微之格外偏爱,人都说江左神秀尽归王谢,而九郎一出,则王谢子弟尽皆失色。唯有谢往一人堪堪与其比肩,然于容止、夙慧、才情各项都略逊一筹,合起来便是差了一乘,终究落了下品。
李勖静静地等着韶音开口,她想了很久,一开口却像是在说一个很讨厌的人,“他是个傲慢,自负,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说话也很不中听的膏梁纨袴。”
这话里透着一股亲昵的怨怼,意思自是要反着听。
她说九郎学什么都很快,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东西,可这人讨厌就讨厌在那张嘴,整日将“不过尔尔”
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好像是生了四颗尖利的獠牙。
三月三日上巳宴,韶音习画小有所成,临水照花自顾,挥就了一幅揽镜仕女图。众人无不赞那画构思精巧、线条流畅,小郎君司马德明和当时尚是太子的永安帝司马文昭为争此画不惜大打出手,她却谁都不想给,只举着画,一路兴致勃勃地跑到大雅阁,献宝似地递到王微之眼前,一心盼得他一句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