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1页)
“可眼下正值海笙绽放的季节,何故如此?”
我追问道,“莫不是母后将海笙与海棠养在一处,让那海棠凭空抢占了海笙的的养分?”
母后不言,只望着天边将垂的夜色,温温一笑,笑得我心中有几分苦涩,一时间竟不忍去看她。
“不若我将那海棠挖去了罢。”
言罢我便作势起身,要去院子里寻锄头。
现下正值海笙开花的日子,怎敢让那不知轻重的海棠抢了风头,继而鸠占鹊巢,实是有违人伦罡常。
我虽嘴上如此同母后说着,心中却隐隐期盼着母后能将我拦上一拦。
方才说要挖去那株海棠之时,我的心里竟像是被个芦苇尖刺了一下,酸涩难耐却又极痛,更像是想要捉住什么,却连自己伸手要握住的那抹虚无是什么都不知晓。
“终究是无缘。”
母后果真拦住了我,目光流转半晌,叹道,“海棠无心之失,你又怎好去做那恶人,夺它性命?”
母后将我拉着坐到她身旁,执起手边那把雕刻着海笙的木梳,像儿时一般为我篦起额角的碎发,细密的木齿紧贴着头皮缓缓划过。
我从前只觉得母后的双手柔若无骨,温软纤细,未曾想今日竟察觉出一丝怅然的寒意来,森森然顺着发丝攀爬,我只感觉颈后的汗毛莫名立了起来,连带着自己心中也多了一抹黯沉。
“缘起而聚,缘落而散,世间常理如此又岂是你我之力可以改变的?海棠原是无心之失,它既不知错处,你又何故有心责之,平白断送了它的生路呢?”
母后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柔和温暖,然而此刻在我耳中却是平添了几分克制与隐忍,刺痛异常。
是啊,无心之失何故有心责之,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任由那海棠恣意生长,总有一日海笙便会因她衰败,岂非是错?
“若是有意为之,当断不断,又当如何?”
我下意识问出了口。
此话一出,我便知晓自己犯了大错,无心之过尚可免于谴责,倘若是有意为之,岂非要冒天下之大不违?
母后执梳的双手一震,继而僵在了我的鬓角,寒意更甚,末了便开始颤抖。
10“海笙凋零之时。”
“你说……什么?”
母后的嗓音带了些喑哑,半晌后复又启唇,声音里满是讶然,“你……你莫不是……”
母后虽仍在颤抖,却镇定了许多,我不敢抬头,更不敢回首去望母后,可我心中知晓,母后此刻眼中定然是充满了痛苦,一如我醉酒那日,纷纷暮雪飘落的时候。
我从未对母后明说心中所思所想,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她便可精准地将此事猜出了个七八分,蓦然被人洞穿了一切,如扒皮抽筋般将我的面子里子一齐都剥了个干净,面皮上有些火辣辣的。
母后埋头似是笑了一声,只是这一声有些发闷,末了还带上些无可奈何的意味:“罢了,罢了……”
自我记事起,母后向来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无悲无喜模样,甚至连睫毛都不会多颤上几颤,然而此刻,她却在我面前显出这等柔弱的姿态。
“母后,我……”
话说一半,我喉间作痒轻咳了一声,待欲再度开口时,却见母后抬头望着我。
她一双眼莫测地将我凝视,里头蕴了难舍与不忍,双眸里似有水汽氤氲缭绕,见此状,后半句话我是万万说不下去了。
“罢了。”
母后将梳子放下,眼中明灭过几番,终了还是将眼中的情愫尽数压制下去,纵然她缓着声音,可我仍听出了她隐忍的克制,“我有些乏了,你……且先回去罢。”
“不,母后,我不走。”
我深吸了口气,凛冬的凉气瞬间侵入肺腑,在我的胸腔里横冲直撞起来。
我一时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在我的躯体里肆意横行,竟令我的鼻腔也变得有些酸涩的沉重。
此刻的我只本能地想要拒绝,母后抬起眼眸看向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愧疚心作祟,在那寒潭的最深最远最幽处,我竟看到了一抹带着丝丝恨意的嫉妒。
可现在,那双依旧澄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里头再也没有了那日复杂戚乱的神色,只复又轻声含混问道:“她……回来了吗?”
我脚下一软,伏在她枕边,垂泪不已,只摇着头低声呜咽:“没有还没有,母后再撑一撑,就当是为了等她,再撑一撑吧”
母后艰难地抬起手,五指轻抚着我的额发,我虽未抬头,可手掌却紧紧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半分不敢松动,她的气息轻薄得如同长空中那一缕牵住风筝的细丝,仿佛一阵狂风而过那细线便会崩断。
“不等了,等不到了。”
她像是在同我解释,又像是在宽慰自己,“等了半辈子,终究是等不到了。”
母后叹息似是窗外吹落最后一朵海笙的微弱风声,她像是疲倦极了,双眸中沉静与空灵愈加浓厚起来,只是那张一向平和的脸却煞白不堪。
“能等到的,一定能的,她就快回来了。”
我哭得几欲断气,可话语却像是替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许下承诺般郑重,“阿晏就快回来了,母后等一等她罢。”
母后恍若未闻,疲倦不堪的神色上似是想笑,可我知道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在我掌中紧握住的那只手已然开始泛着些刺骨的寒意。
我心中狠狠一痛,正欲说话,耳听得宫门外有人通传到“皇上驾到”
,我知道,是父皇来了,可就在此时,一直隐忍的母后却微红了眼眶,双眸中晶莹一闪。
那滴泪终究是没能落下来,只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