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我们说(第4页)
。他们连普通的爱情都不及,因为对于金玉玺来说,他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是计算出来的。他看似坚强,其实内心软弱,在真正的利益得失选择面前,他甚至会出卖别人,他的软弱之处更可憎,“讨饶的样子,跟李庆余的软弱有什么两样?”
但是,如果有“隐在故事背后的、更深刻的写作所指”
的话,那就是我们应该设身处地地试着理解金玉玺。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例外,他是我们每一个人,他所代表的就是我们的人性。
张莉:您的作品打动人心的魅力之一,就是深刻并坦率地剖析了人性。
郑州大学的刘宏志教授在《邵丽小说研究》里指出:“《我的生存质量》中的叙述者深刻的地方在于,她批判的刀锋,并没有仅仅指向别人,也指向了自己。”
小说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描述之一,是当“我”
在北京三○一医院遇到曾对自家有深恩的省委老领导的夫人时的所思、所想、所为。可以说,您对自我灵魂如此深刻而真实的剖析,将对人性的批判深度拓宽到了更高的层面。如此坦率地呈现自我镜像,绝对有独特的性情和豁达超然的品境做支撑。这种写作风格,您觉得和哪位作家最相似?
邵丽:至于这样的写作风格与哪位作家最相似,我还真想不起来。也许性情使然,也许被写作的激情推动。其实这部作品我是比较放开的,这既是给读者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没有这样的宣泄,或者像上面所说的倾诉,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走过来。真正打开自己的内心,把最隐秘、最难以言说的东西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反而让我卸下很重的包袱,甚至可以说获得了新生。因为那种反思是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的。我的工作、生活、爱情、婚姻、家庭、友谊……几乎是全方位的扫描。可能对于中国的作家来说,这样的写作风格有点另类。
不可否认的是,我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比较大。俄罗斯作家那种弥赛亚情结,以及他们对自己内心的自省,是我非常钦羡的。也许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情景里,觉得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表达自己的内心吧!
张莉:“卸下包袱,获得新生”
,如此表达自己的写作心态,很有意味。就像是一只在黑暗、孤独的地下独自孕育了许久时间的蝉,在恰当的时机破壳变身,深情、真诚地唱出自己的生命之歌,倾诉着无法言说的秘密……通观您的作品,不论内容、手法和意味,确实存在着明显的转型。刘宏志教授在《从小情感到大叙事》中,细致地论述并分析了您的创作转型现象。您能谈谈背后的原因吗?
邵丽:我下去挂职前后,写作风格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那是生活内容发生变化的结果。我过去的生活和基层生活对比,的确有很大的落差,这些东西必然会反映在作品里。而且,对于一个行走在路上的作家,不停地摸索、寻求突破是对自身必然的要求。我过去的作品是唯美的,叙事力求精致和克制。也有评论家说,我的“挂职系列”
将作品质量降低了一个维度,但是对于现实主义写作,作品中的现实状态不可模糊,否则就如同一个时期的先锋写作,绕开真实,落地现实就见苍白无力,被称为见光死。
张莉:好的作品都来自生活。我觉得,您的“挂职系列”
作品将过日子的“接地气”
和写作的“精致与克制”
很好地融合了,从而开出独具特色的花。无论是叙述视角的多维化、叙述结构的复杂化,还是叙事线索的多层化,以及叙事人称的灵活化等,都给人耳目一新、表达特别到位的感觉。尤其是在《我的生活质量》里,您的叙事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写法,有大量的议论夹杂进来。作品最后关于生命意义的直抒胸臆,更像是散文的一种表达方法,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表达方式。然而,这段感言并没有引起读者对“说教的厌恶”
,恰恰相反,叙述者的生命慨叹带给读者的,是深深的共鸣和感动。请问,这种书写,是要呈现独特的叙事的技巧,还是您觉得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最真实地呈现生活的本相并充分表达您对个人经历的感悟?
邵丽:这部作品可以讲是生活和情感的一次倾泻,之所以采用这个方式,其实是不得不如此,那种浓烈的情感以及强烈的感受喷薄而出。如果有人认为这不是一部小说,我觉得也可以理解。
张莉:确实,《我的生活质量》以“浓烈的情感以及强烈的感受”
触动了读者内心最温柔之处,很多细节的描写和感情的抒发让人叹服不已。作品给我的感觉是一部传记、一篇日记。它是一个睿智的清醒之人对生命和生活彻悟之后的深情絮语;更是一个有文学灵性和悟性的作者呈现给读者的生命真相。小说以朴实的语言,平静、豁达、幽默而深情地表述了“我”
在生命之路上遇见的每一个普通人,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和生老病死,感人至深。
关于“悟”
,您曾说过,“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期,完全是靠着自身的悟性度过的,没有人指导我们,更不会有人帮助并抚慰我们。”
特殊年代里的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使您那一代人的青春如此不同。您能分享一个关于您自我成长和自我觉悟的故事吗?而这些来自生活的启示和感触,又给您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邵丽:很难详细地描述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那是从物质到精神都极度贫乏的时期。当然,那种贫乏是后来才知道的,就当时而言,觉得每天都很充实,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什么作业啊,学习啊,都没人过问。父母总是无休止地开会,整晚整晚地把我们扔在家里。记忆里妈妈除了让我们吃饱穿暖,从没有时间爱抚过我们。我们几乎没有在课堂里受过正规教育,我们的教材都是工农兵参与编写的,课文大多都是政治性的内容,应该属于“儿童不宜”
的。好在我的姨父母是20世纪50年代的高才生,他们拥有大量的藏书,很多中外名著诸如《红楼梦》《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都是在小学三年级以前似懂非懂地啃完的。
实事求是地说,在那样的环境里,虽然课本上的知识读得少,可社会知识却很丰富。我们过早地了解社会、参与社会,过早地读懂大人的心事,也因此承担不应该由我们承担的社会重压。比如,我在六岁的时候,用铅笔划破了一张领袖像,导致我父亲受牵连,父亲打了我。我们父女为此一辈子没有解开心里的疙瘩,没有和解。很多年里,我也因此而孤独,而孤独往往会成为文学的导师。
张莉:“学习”
一直都由课堂和课下组成,在某种意义上,后者更重要。
不得不承认,作家一般都有常人所不具备的特殊资质,比如能从小事中看到并体悟人生和人性的黑洞。的确,孤独让我们睁开“心眼”
去看世态人生,从此领悟与众不同。尤其是当这份孤独是由亲人或者自己看重的人造成的时候,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痛。台湾作家白先勇先生曾在《第六只手指》里说,抗战时期,他大约八岁至九岁的时候,因为得了肺病,家里人看见他,吓得躲得远远的。为了防止传染,他被隔离起来,关在重庆李子坝的一个小山坡上的小屋里。抗战胜利后,全家回到上海,他还是一个人被发配到上海郊外去养病。被囚禁的三年里,从未有过真正的访客,只有明姐偷偷去探望过他两次。这样的经历,让白先勇变得孤独、伤感、多疑而忧郁。而且,这些特质影响着他成年后的创作底色和风格。
无独有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普鲁斯特哀痛欲绝,认为被母亲遗弃,竟至终身耿耿于怀。在有些人看来,这未免小题大做。然而,从心理学角度说,往往是一些看似平淡的细节,却能影响人的终生。而一个人幼年时心灵所受的创伤,有时是无法治愈的。对世界和亲人的陌生感,会让小孩子宁可独自哭泣,也不愿再轻易选择信任和倾诉。
很感动,您能如此坦诚地给我们诉说曾经的往事,尤其是童年时期的“政治事件”
。
在《一只怀旧的候鸟》里,您谈到之所以突然喜欢写作,与您的怀旧情绪有直接关系,而这种怀旧情绪,是与生俱来的。在您早期的散文《纸裙子》里,对林林总总的往事的怀旧,已初步呈现出细腻、敏锐、深情、睿智的写作风格。其中,您对生活过往琐事的记忆能力让人惊叹。这些散落的细节,您是否出于怀旧的本能,不经意却深刻记忆,因而它们成为您日后写作的丰富储备?这种难以明说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具有的下意识的记忆能力,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所说的“与生俱来的怀旧情绪”
?
邵丽:喜欢怀旧的人大多是比较敏感,甚至是比较孤独颓废的。我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保守主义者,我喜欢往后看。我用“突然喜欢写作”
未必恰当,其实,每个人都揣着一个文学梦。从认识字开始,谁不想把自己的故事和心情写下来呢?
至于“下意识的记忆”
能力,这我得承认,不是每个人都能具有的。虽然不是每个作家都具有,但我觉得这是大部分作家的一项独特能力。就我个人而言,我的记忆力并不是很强,或者换句话说不是所有东西都记得,有些人见了好几次面都不记得,以至常常闹得很尴尬。但对某些需要记住的东西,哪怕四五岁时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故意筛选的、具有文学意义的事情,但那些事情一定异于一般的、泛泛的琐事,最终它会变成文学的事情。
同时我还得承认,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的作品的底蕴是悲观的,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彻头彻尾的快乐,即使描写最快乐的事情,也有悲观的底子在。这可能跟我从小受《红楼梦》的影响有关吧。
张莉:感受到了虚无,悲观不请自来,但依然选择认真和坦诚;明白终究一场大梦,所以才更洒脱、认真。所以,您的“悲观”
,是温暖的。
也正因如此,您在作品里不仅关注每一个阶层并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同时,也最大限度地、细腻而真诚地向读者呈现您自己的心灵世界,这非常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