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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62章 妖僧(第1页)

法染闻听梅长生的话,如如不动,捻珠的动作亦未停,“檀越何出此言”

梅长生在长案的对面盘膝席坐,“晋穆十八年,匈奴联合阙氏攻打东胡,东胡王将部落圣女瑰丽黛,连同八百匹牛马献祭给匈奴王,以求平息战乱。令慈胡贵妃,便是通古圣女,途中与婢女调换身份逃离,从燕州边境入了中原。”

法染慢慢“哦”

了一声,“一个美貌柔弱的胡姬,从燕北边线到上京教坊司梅檀越真是生不逢时,这样精彩的故事,若能在晋穆皇帝面前说上一说,你的下场,大抵能和当年那些因造谣而被九族抄斩的宫人一般同。”

清曼的嗓音平缓无澜,仿佛在说着与自身无关之事,饮了一口清茶后,法染忽而笑出一声。

“此身何人,我自己都不知晓。梅大人若果能证明,法染感激不尽。”

梅长生凝视那双湛蓝的瞳仁,半晌低道,“原来如此。”

他派人深挖宣灵鹔生母胡贵妃的往事之前,并未曾料到会掘出如此多的内情,而且胡贵妃曾是东胡圣女还不是最不可思议之处,而是她流落教坊司前,曾与一出身富贵的中原人私定终身。

但任梅长生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出那人身份。

他现这段往事被人刻意地掩盖过,且手段高明,令后来者无从查起。

起初梅长生以为是法染为隐母讳而做的,后来根据蛛丝马迹,才觉线索断裂的时间,比他推测的要远早得多,是在法染出生前后。

那个时候,能为胡贵妃做到如此地步的,便只有法染的父皇晋穆帝了。

正如晋明帝以武功彪炳青史,晋穆帝却是以痴情闻名。

宣灵鹔行九,是晋穆帝最小的孩子,也是他最后一个孩子,晋穆帝自从得了胡贵妃,东西六宫皆虚设。

那么,晋穆帝暗中为爱妃扫清过往的痕迹,是为了遮掩什么呢

联想宣灵鹔肖母不肖父的相貌,加之那双代表着胡人血统的蓝瞳,旧朝宫廷的传闻未必是空穴来风。

法染对宣明珠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一点梅长生已经觉察,一想起有个从小看她长大的男人对她含有龌龊的念头,梅长生心里就无比恶寒,可他只能顺着这一支点思考下去。

叔侄禁忌,若宣灵鹔的皇子身份是假,那么凭他心机手段,对于他心宜的女子,不会眼睁睁等到如今;可如果是真,晋穆帝又不会对胡贵妃的过去晦莫如深。

所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一个出生皇宫的异瞳之子,不务正业而精研杂学,诗酒风流却玩世不恭,又在风华正好时,万念俱灰落为僧呢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夹杂着几声幽闷的雷鸣。梅长生抬指敲了敲盏沿,清碧的茗汤震起小小涟漪。

他轻慢地道“原来,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啊。”

法染的指腹在佛珠上一硌,但听对面之人继续道“可能是皇族血脉,也可能不是,可能是她叔父,也可能不是。一半一半的几率,就是无法确定,一生父不祥,却被皇帝宠若麒麟儿,偏生,又顶着那样一双昭示异族的眼”

梅长生抵肘向前倾身,眸光漆黑湛然,薄唇一启一合,吐出四个字“很痛苦吧”

法染沉默良久,轻叹,“你竟能想到这一步。”

他面上毫无为身世感伤之态,淡淡补充“这样好的脑子,却半分不用心在她身上,更该杀。”

这话似戳中了梅长生的痛处,他目光骤然阴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有,何,资,格。”

“你若真关心她,为何诊出她无病后,不在第一时间告知她为何要任她溺在死亡的恐惧里惶惶终日你可知她为自己备了棺,你可想过她每次看见幼年的女儿是何等心情”

他霍然起身掐住海青的佛袍,“法染,你的心就那么干净”

那只泛出青筋的手掌,被轻轻拂去。法染抬头微笑,“我说过,我可渡她,有些事,只有在生死面前才能放下。等她彻底断了这七年之妄,余生,便尽是自在无忧了。”

梅长生笑了一声,“这么说,你倒是为了成全她,在惩罚我了”

“你不该吗”

法染悠悠道,“她的好,你接不住,便换别人来。那日在护国寺,我是劝过檀越放下的,无奈檀越执迷不悟啊。

“檀越扪心问问自己,一个爱你爱到骨子里的人,心意不被珍惜,日积月累烂到骨子里快要她的命。她为活命,一刀切去,那疼,她自己忍了,等好不容易伤口结痂,你再去用力扒开,问能不能再长出一颗溜光水滑的新心,再爱一回。

“那个不叫执着,是没心肝。”

字字句句,如刀入心,梅长生呼吸稀薄地退了一步。两个都是聪明人,话都说开,心都如镜,都知道彼此的罪孽与阴暗在哪里,都知道怎么戳对方的肺管子最疼。

梅长生突然分外的难过。

不是因为法染的咄咄之语,而是他突然替宣明珠不值为何千挑万选的夫婿是个天字第一号混账,一心信赖的皇叔又心怀鬼胎,如若她有一天得知法染的真面目,心情会如何痛苦。

他已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近的长辈了。

“所以你不能告诉她,对吧”

法染仿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由始至终稳坐于蒲团的国师垂下柔长的睫羽,合掌唱偈,“梅长生,你见过蚕是怎么吐丝将自己缚住的吗”

你是不是心中立誓不会让她再难过那么,你便无法将这一切告予她,你便永远,都斗不过我。

你浪费了明珠的半生,越努力弥补只会令她越反感,你也永远,都得不到她。

明珠喜欢光风霁月之人,你亲自将那犯了错的白衣少年扼杀,却妄想以崭新的面目接近她,殊不知是南辕北辙。

一步步,都是死局。

梅长生良久地沉默,雪白的脸色在沙沙雨声的衬托中,仿佛一打就透的薄纸。

法染很久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了,不过显然这个雨夜让他感到一丝快意,看了梅长生一眼,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

“其实,檀越最应恨之人,当是杨延寿。若无太医误诊,明珠也许至今还未醒悟,也许便无休离之事了。之前火烧杨宅,何不假戏真做呢,任凭人真的在屋里烧死,岂非出了心头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