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1页)
小名加辈份称呼,是一个固定搭配。
珠玉甚至不知道小昭哥哥的大名叫什么,而她自己,也一直是家里的小玉妹妹。但从没有人用普通话喊“小玉妹妹”
四个字。麓镇人私下只说方言,这是铁律。
唯独一个陌生的、从城里来的男孩,总是衣着整洁,满口的普通话,文明现代得叫她没办法撇着普通话和他自然地交谈,只有那个人才会字正腔圆地喊“小玉妹妹”
。
她手一抖,笔记本差点从手里掉出去。
“是我,我是小玉,我在打扫卫生呢,小昭哥哥你先别上来,上面全是灰!”
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没办法在他面前说方言。只是如今普通话滚滚淌出,无比顺溜,不再像小时候说得那么尴尬别扭了,毕竟,她也去城里住了十年了呀。
柳斯昭抬头看着楼梯口,一瞬间有些怔然。房子是十年前的房子,怎么连人都没变,让他好像一下回到十年前的静谧午后,他从室外回家,楼上是打扫卫生的盛阿婆和她的孙女。那个小女孩胖胖的,齐刘海,特别不爱和他打照面,一听他回家,说话嗓门就变得特别小。
“你一个人怎么干得完啊?”
他的声调变得很温和,腼腆的乡间小女孩是他少年时代记忆的一部分,那时候是小玉妹妹,现在也依旧是。
“干得完!陈凯找人去了,三天内肯定能弄好!”
珠玉感觉夏末的温度陡然上升了,她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她慌里慌张的语气让柳斯昭忍不住笑了,小玉妹妹到底害怕他什么,难道他哪里得罪了她,他自己却不知道吗?怎么十年过去,还是不乐意见他。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有地方住。”
他诚心诚意地对这个女孩说道,从前一直没有和她、还有她的奶奶说声谢谢。他十几岁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事儿里,周围的人和事,他知道,但不关心。希望这声谢谢没有来得太迟。
“阿婆身体还好吗?”
珠玉紧紧抓着门把手,防止柳斯昭忽然上楼拉开门,“奶奶中风过,后来好了,可腿脚一直不利索,现在住在养老院。爷爷比奶奶身体好一些,但也不太好,他们住在一起。”
柳斯昭走上楼梯,停在二楼走廊里,“小玉妹妹怎么不说方言了?你小时候方言说得特别好。”
这话不由地令珠玉的脸又有点涨红,方言就是土话,是上不得台面的,在城里大说方言,会被人笑话。他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虽然她好不容易练熟普通话,但是乡下小囡最适合的还是说土话吗?麓镇又没有需要说普通话的场合。
珠玉觉得他不是故意笑话她,只是城里人的有口无心而已,这却更令人脸涨红。一瞬间她都忘了自己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在小昭哥哥面前,她依旧还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胖女孩子。
“小昭哥哥,我要继续打扫了,你先出去吧。”
她用方言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
这一下,彻底柳斯昭笑出了声,“你还跟从前一样,总把哥哥念成蝈蝈。”
喊他小昭哥哥的弟妹有很多,但喊他小昭蝈蝈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麓镇的小玉妹妹。即使没见到人,凭着这口音,他明白自己绝不会认错人。
珠玉把硬壳封面的笔记本用力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用力到背包的拉链都快被扯卡住了。小时候最膈应的人,现在当面嘲笑她的口音,她恼火起来想给他一点不大不小的报复,活该你的日记本被我看。
听着脚步声远了,直至消失在楼梯下方,又过了一会儿,真的没动静了,她才拧动门把手。也许今天的运势确实不佳,门把手在她手里纹丝不动,完全按不下去。她反复试了两三次才确信,里面一定生锈了,门锁也要找人来修。
小阁楼是洋楼里位置最高的房间,她没这个本事从窗户里爬出去。陈凯今天跑长途去了,人不在镇上。专门喊三嬢嬢他们来,好像也无必要,给达官贵人修房子是她父亲的事,不到最坏的情况,她不想劳动三嬢嬢三姑父费力气上山。
然后珠玉就开始对门把手下力气,拿铁丝往锁眼里掏,用力拧门把手,最后拿拳头砸门,心里烦得厉害。
柳斯昭没有走远,他听到楼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点好奇她正拿什么修家具,便又往回走,跟小阁楼保持着一段距离时停下,驻足倾听片刻,门对面的女孩正捏紧了拳头,泄愤似地砸门,嘴里是一串脏话,正宗南市脏话,正是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等了一会儿,确信她是出不来了,他才发出声音,“退后,不要靠近门。”
下一秒,木门被轰然撞开,灰尘飞扬,门锁彻底断了。
落入柳斯昭眼前的一幕也相当离奇,穿黑色皮夹克的女孩拉开了房顶的玻璃窗户,正踩着凳子,要翻到房顶上去。
珠玉居高临下,缓缓回头,全身僵硬。柳斯昭捂着口鼻走进阁楼,这里的灰尘实在太大了,他四处打量,接着抬头,见着了她的真容,瞬间的惊讶之后,他皱着眉毛看着女孩的脸,仔细地看,“你,怎么在我的房里诺玛,盛?”
眼前的女人和十年前的女孩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情。仅剩未变的是她对他躲躲藏藏的态度和一口乡音。
一阵沉默之后,根据他的思路,她想出了回答,“你,为什么在我哥哥家?”
他是真的挺想笑的,但还是绷住了脸,继续问,“你哥哥是谁?”
她站得比他高,物理层面上来说,她是处于上风的,“我哥哥是小昭。”
这是一种态度谨慎的敷衍,能敷衍到哪里算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