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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第1页)

夜明珠想,老人家當真料得不差,青鯉槐序早已得道成妖,他不離開桂子鎮,是因為掛心您。您卻也掛心他。

這樣微妙又溫暖的牽腸掛肚,一端聯繫著將行就木的老人,一端聯繫著風華正茂的青鯉妖,世間之事,便是這般令人喟嘆。

縱橫道:「四十年了,這麼久。」

豆腐婆婆滯笨地捏碎紅菱,灑下水缸。卻沒有青鯉魚鳧來啄食。

縱橫身子靈活,往水缸中一瞧,登時驚甚:「鯉魚呢?怎麼不在了?」

槐序不見了。不僅豆腐婆婆尋不到,夜明珠和縱橫收集昨日入前塵的息澤,也尋不得他。消失得徹徹底底,仿佛從未存在。

婆婆駝著背,像被驅趕的犬馬一般圍著小酒寮轉來轉去,可是哪一寸角落,都沒有那一尾青鯉魚。

「魚怎麼被偷走了……」婆婆手足無措地坐在搖搖晃晃的木凳,兩隻手仿佛從未相識一般你攏著我,我摳著你。夜明珠想,一個人失去了最後擁有的一點兒東西,便是這般反應。

婆婆沒有落下眼淚,苦到深處,眼淚會在從前歲月的一個時刻悉數流盡,猶如井泉乾枯。

夜明珠轉念又想,槐序不會被凡人擄去。他是妖。他留在桂子鎮是因為心甘情願,倘若離開,亦是心甘情願。

他怎麼驀然離開了呢?

縱橫小聲道:「他是不是,為了不讓婆婆掛心,去得放心不下,所以自己離去了呢。」

夜明珠頷:「興許。」

「那你我,以後可就見不到他了。」

「他會去何處呢?」

「可能像你我一般,在人間遊歷,行至何處,便留在何處。也許留一個時辰,也許留一年,也許留一世。「

豆腐婆婆在桂子鎮集市上見到她的青鯉魚,是在四十餘年前。

那個時候,槐序不過九十四歲,雖已修出喜怒哀樂心耳神意,卻未曾修出人形。妖過百歲,方可得人形。所以他被罟自水中捕出,反抗不得。只能在集市上慢慢等死。

旁的鯉魚雖說也是命不久矣,但最不幸的,還是槐序。因為他對即將到來的厄運知曉得清楚。

攤主是個不惑之年的男子,一壁殺魚,一壁招徠客家。槐序看著同類的鱗片像雪一樣撒在水裡,流淚了。

只有對人間悲痛了如指掌之人,方能感知一尾鯉魚的無助。杜媼擔著買來釀酒的粳米和椒草,路過槐序。她粗布的墨紫裙擺沾滿塵泥。看到了魚目悲泣。

鎮子甚小,幾乎家家戶戶都認識。杜媼停步,問道:「白老九,你爹的病如何了?能下地了不曾?」

攤主一刀剁下一隻鯉魚的頭,槐序心裡的驚恐像妖異藤蔓一般無休無止地長起來。那一隻鯉魚的眼中有冤意和猙獰。

白老九寒暄道:「喲,豆腐娘娘,這麼早出去!我爹,嗐,還是老樣子。一日三餐得人餵著,半分也離不得跟前。」

杜媼道:「你今兒生意倒好,才開張不久,便賣的只剩下一條魚了。這條青的,個兒不小,怎麼賣的?」

「十個錢。對您,是十個;對旁人,十五個錢我都不願賣。看這魚的身子,一鍋燉出好幾斤魚肉來!夠多少人飽一頓兒。」

白老九用沾滿鮮血的手撥動槐序,要它看起來活蹦亂跳地,可槐序滿眼都是淚。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的身子也會被剁成幾段,抽筋剝皮下油鍋。

杜媼嘆氣道:「六個錢如何?近來酒沒幾個人買,手裡也不寬裕。明兒你再來吃酒,茴香豆腐送一盤兒。」

白老九笑著搖頭:「您這可是難為兄弟了!六個錢,是在是賣不成。多好的魚啊,哪能六個錢。」

杜媼長嘆,又隨口寒暄幾句,離去了。她本有心救槐序,奈何囊中羞澀。

世事難料,白家老九晌午還與人逞刀殺魚討價還價,午時便魂歸黃泉。原是叛軍又來拿人,見他是個有氣力的壯丁,押了便走。白家老九自是不從,他呼喊著:我爹還在家呢!我若跟官爺們去了,他要活活餓死渴死啊!求求各位官爺,給各位磕頭了!

叛軍們如何肯聽,幾個人上來,掀翻了魚攤,槐序骨碌碌滾在塵土中,艱難地呼吸。沒有人來救他。也沒有人救白家老九。槐序看著這一幅眾生悲苦圖:無人敢替白老九言語,雖說平日裡朝夕相處,然而叛軍殺人不手軟,誰拿自己的命來賭?有一個而立左右的叛軍,捫著一個姑娘,推在地上便染指。還有倉皇匆匆逃走的老叟,不慎跌了一個踉蹌,後面的人踩著他的背繼續疾走。有個瞎了雙目的乞丐,小心翼翼拿著一根竹棍,不知該往何處容身。

白老九還在哐哐哐磕著響頭,一個官爺一腳踹在他右臉:不識眼色的腌臢膿包!快走!

這一瞬間,白老九才意識到,一切再無轉圜的可能。

第十四折

他一邊叫著爹,爹,兒先去地府等爹。一壁舉起殺魚的刀,沒命地向叛軍劈去。說來荒謬,他殺魚時無比嫻熟,卻不敢真的劈在叛軍身上。

叛軍大怒,奪下刀子,一刀劈碎了他的頸子。像殺魚。

槐序在白老九的眼眸里,看到與方才案趈上鯉魚一般的感情。

後來槐序方明白,無論是人,是妖,是鬼,甚至是神仙;皆有對上諂媚、對下欺凌的本能。無可免俗。

到底是槐序命不該絕,杜媼發現了躺在地上苟延殘喘的他,把他帶回去,養在水缸里。洗去滿身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