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第2页)
十八岁后有驾照,他也会去百老汇看剧,但从来只用学生优惠,也从来不看热门剧。他自嘲还是小市民心态,不是真的感兴趣,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看过,要不然总有种吃亏感觉。
留学生里愿意接近他的大有人在,也不乏出来镀金的富家子弟。他自是看不上这种货色,不屑和脑子空空的草包交易,刻意疏远,反倒注意到一个穷学生。
小组作业的成员里有个叫小袁的,从国内借了钱来读书,在餐厅打两份工,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夏文卿看不过去,就主动提出开车接送,还给他带dunkin的零食。小袁感激不已,就主动做了家乡菜给他。
一来二去也熟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在这份友谊里颇为自信,不止一次承诺以后有事会尽量帮忙。杜秋来看望他时,第一天他正巧忙着,也是小袁领着她游览芝加哥。事后她对小袁印象很不坏,说是个很细心的人,递锐器都是先把尖锐的一端捏在手里。
杜秋好像还是那个样子,拿他当个孩子关心,问他钱够不够,吃的习不习惯,有没有被人欺负。他知道叔父在国内挣了很多钱,但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等见识了杜秋出手的阔绰,他才叹为观止。
他们已经彻底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有一次他想约她吃饭,问她在哪里。她说在罗斯福购物中心。他让她千万小心,前段时间长岛发生过枪击案。她说好,然后问他裤子的尺码。她花了五万美金给他买了全套衣服,四季替换。
读书的几年里杜秋从不搭地铁,买了辆保时捷代步,回国的时候也留给了他。如果单是这样,他还能自欺欺人,车不方便带回去,保税也麻烦,卖二手也吃亏,不算单纯便宜了他。可他第一次去试车,发现里面还特意留了一叠钱。杜秋就是在照顾他。
告白被拒绝后,他郁郁寡欢了很一阵,父亲看出些端倪也来劝过,“你们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小时候在一起玩,长大了说不到一起,也很正常。”
他不理睬就走了。对这个父亲,他一直不算太尊敬,嫌少言寡语,乏味无趣。他们父子平日就聚少离多,话也说不在一处。他原本还觉得自由,可半年就后悔了,有太多的话还来不及开口。
父亲病倒了,是在公司突然昏倒的。初步检查是贫血,他之后已经便血快两个月了,以为是痔疮,碍于面子没有和人说,只自己偷着涂药。可症状这么严重,倒像是肠癌的征兆。
美国不比国内,普通人要先经过全科医生的诊断,才有资格去上级医院做检查。一套流程走下来,动辄要三四个月。有时一项检查结果不明,还要打回重做,一等又是几个月。
全科医生水准本就不高,父亲又是亚裔,描述起症状来模棱两可,医生更觉得不是大事,潦草做了个检验,说是癌症的可能性不大,不用浪费医疗资源。医嘱是多吃蔬菜,配了点抗生素和止痛片。
夏文卿气不过,吵起来说要投诉,在医院闹事可大可小,严重时会被拘留。父亲劝他算了,拿着药就走了,回去路上满怀希望道:“说不定就是痔疮呢?”
之后一个月依旧是定期的贫血与偶尔的昏迷,夏文卿坚持再去医院,换一个墨西哥裔的医生。他冷眼看着医生在偷着用手机搜索病例,知道是新人,故意把症状说的极其严重。医生终于同意做胃肠镜,转到消化内科。不过公立医院病人多,排期紧,轮到他们做检查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然后是等,等,等,等了十个月,中间父亲的病情也有好转,他也忙于毕业,宽慰自己说不准是虚惊一场。
直到圣诞节他放假回家,父亲兴致很高要给他做菜,却把醋当成酱油,说道:“最近水平不行了,这道菜有点糊了。”
可第二天他又贫血昏倒了。
他决心不能再等了,决心考虑过把父亲转入私立医院,除了多花钱之外,一切都是最优解,立刻就能接受治疗。他有杜秋的联系方式,可以找她借钱。
父亲知道了他的企图,却严词拒绝,“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去和你姨夫说这件事。别找他借钱。”
他不懂父亲的执拗,为什么尊严会比命更重要。想让母亲去劝一劝,她也只是叹气,道:“你就尊重你爸的决定吧。”
他只能每天打电话去医院,希望前面有人能取消预约。学校里也不太平,小袁受了刺激,精神时好时坏,他一面联系他国内的家人,一面打电话的给家里。
微小的希望降临了,有人取消预约,他们能提前一个月。父亲入院检查后,检验结果又等了半个月,终于是肠癌晚期。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在学校,挂断电话,耳边一阵嗡鸣。
他问学法律的同学,这算不算小病拖成大病,难道不是医院的责任。同学耸肩微笑,道:“是又怎么样?这就是生活,你只能接受。”
当然,他可以打官司告医院。每家医院都有律师团,摩拳擦掌就等着他送上门,一拖能拖上七八年,就等着他身心俱疲,接受和解。
他哭着骂人,冲了出去,漫无边际地往外跑。学校旁边有一条坡道,疏密有序地种着一列彩色的郁金香,背景是暗红色的砖墙。正是花开的季节,绚丽多彩,景致宜人。
他蹲在坡道上哭,旁边有几个中国学生经过,拍拍他的肩膀,礼貌道:“请你让一让,好吗?挡着我们拍照了。”
第79章你是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还是更恨自己
最后的希望是同学里的富家子,如果能借钱转入私立医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甚至突发奇想准备去古巴,听说那里有对癌症的试验性疗法。只要有钱,所有困难都迎刃而解。
因为杜秋把保时捷给了他,留学生里玩跑车的有钱少爷不少,多少也把他当自己人,偶尔会相约着吃饭派对。这群人有一个姓赵的,出来学金融,也算有一番抱负,不是寻常败家子。
他把赵约出来,说有要事相谈。赵也慷慨,请他去了不错的牛排馆又开了瓶酒。他说明来意,想借30万美金救急,如果不方便,20万也可以。
赵面有难色道:“我理解你,不过你最好理智一点。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父亲已经是晚期了,多活一段时间也不过是更痛苦。你的学生贷款还完了吗?借了这些钱又要花多久才能还完。”
“我没有助学贷款,家里付的学费。而且我已经开始找工作了。”
“我毕业后就要回国了。难道你要把钱寄回去吗?”
他笑着抿一口酒,道:“我很抱歉,愿他的灵魂安息。我会为你父亲祈祷的。”
他换斜眼看桌上的一把牛排刀,再望着对面。这家伙连西装都是对花的。一瞬间他手在桌下攥成拳头。多简单,一手揪住他的头发,一手从后面捅刀。他学过解剖,从肺里捅进去,叫都叫不出声。
赵看他脸色发白,也觉得把话说太过,就问他之后有没有空。明天晚上有个游艇派对,酒和女人管够,夜景迷人,足够抚慰他丧父的伤情。
他凄然一笑,起身便走了。因为没有开车,他步行两个街区回宿舍。路灯早就不亮,耳边忽然传来枪声,就在附近,这一带最近出过好几次抢劫案。他依旧低头走着,想着就这么被打死也算是一种认命。
终于还是平安回去了,他折价卖了那辆保时捷,拿了钱立刻赶去医院。等见到父亲时,他明白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但他还是擦干泪眼,微笑道:“别灰心,我已经找人借到钱了,对方说什么时候还都好。会有办法的。”
父亲摇了摇头,道:“孩子,你放下吧,这是命。”
葬礼在十天以后,父亲临终前说有封信放在他卧室的抽屉里,是特意留给他的,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他把信带上飞机,不敢轻易去看,总觉得只要不拆开,就像父亲还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