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1页)
莪术夫人知道,所谓的欢兰汤不是什么增进益补的汤药,而是使男化女的毒药。杏花夫人做事一向极端,玉帘还在襁褓中时便佐以毒药喂食。莪术从中劝阻,她竟提剑直指睡梦中的婴孩,宛若青面罗剎一般说出狠话:“玉帘必须成为女子,成为杏花醽醁楼的少楼主,否则我随时杀了他!”
莪术实在是太了解杏花了。
逆她言而行,必然自寻绝路。
欢兰汤毒性慢,不可一蹴而就,日积月累直至毒彻要害,届时,玉帘将接受杏花夫人最后的“切筋换脉”
,彻头彻尾地成为一名女子。然而,逆转局面只需要莪术暗中作梗——她苦心钻研出化解欢兰汤毒性的一道方子,每日服用一粒,再让玉帘佩戴云芝香囊,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此,或可减缓玉帘的变化……
十余年间,玉帘身形纤软若柳,柔荑青葱,身量高挑却如无根之木,若柳扶风。面容瘦削,五官端正之余,眉眼像极了杏花夫人那般……可无论怎么瞧,都保留着男子的形貌之征。眉眼虽俊郎无疑,可眉间总聚着若即若离的枯愁,心如草木之灰。嘴角紧抿,仿佛开口就会如窦娥陈冤,自是有一段难言的往事。
杏花夫人算准了时日,在玉帘十七岁时为他“切筋换脉”
。
他面临着未知,开口先是一阵叹息:“……大师父,我这样的人,也能做杏花醽醁楼的少楼主吗?杏花夫人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儿时关于母亲的记忆,让他向来毕恭毕敬地只称呼那女人为“杏花夫人”
。
莪术夫人语重心长地解惑说:“切莫妄自菲薄。外面的人可都称你‘玉帘圣手,药到病除’。可是我只想问你,想做少楼主吗?”
玉帘轻描淡写道:“我好像没有选择的权利。”
儿时被逼着苦学岐黄,被人一声声唤着“姑娘”
,穿着罗裙长大,被杏花夫人丢掉的宠物貂儿,桩桩件件都提醒着玉帘,自己没有选择。“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就改头换面,带上箧笥周游各地,为途径之地的人们义诊,不让他们涂妆抹粉,装男扮女,一视同仁!”
说话间,玉帘仿佛拨云见日一般,满面若有行径之地的风拂过脸庞。他眯起双眼,尽力在脑海中描绘那样的场景。
莪术夫人捧起夜明岑的双手,目光闪烁,心疼不已:“说得很好……玉帘长大了!可惜醽醁楼是一个笼,被关起来的不只有你,还有姐姐。”
玉帘困惑:“那大师父呢?”
“我身无翼,不受笼困……姐姐是折翅残蝶儿,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安心的所在……玉帘是什么呢?”
玉帘仔细想了一遭,认真回答着莪术夫人的问题:“我一如姨母,身心皆无翼,可桎梏之困宛若手脚戴着镣铐,无翼者亦兽困。”
莪术夫人揾泪,强作欢笑:“不如姨母帮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如秋水望穿,玉帘瞪大了双眼讶异道:“大师父有办法?”
“相信姨母,绝无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玉帘立即联想到凶刃的残杀,惊呼:“千万不要伤害杏花夫人!”
“姨母答应玉帘,绝不伤害姐姐……玉帘也要答应我,届时,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那之后,莪术夫人与玉帘讲了许多醽醁楼之外的处世之道,玉帘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夜里沉沉睡去前尚在喃喃:“……不落邪见,医者仁心……”
某日清早,玉帘动身逃离此地。虽自嘲身心无翼,可当他在林中疾疾奔走、躲避杏花夫人的追杀时,他的内心踊跃,如欢腾雀跃的鹧鸪。
林中天将亮,忽作大风,风急吼,雨狂啸,秋山阴雨中。同雨一起造访此地的还有一群醽醁楼的药娥,人手一柄捣药的玄黑铁杵。
玉帘倒像是鹧鸪——不过是刚出生不足月的雏鸟,下便被杏花夫人五花大绑起来。
母子二人的样貌如出一辙,清丽温婉、气质出尘。杏花夫人冷静平淡地连眉毛都未曾皱一下,开门见山道:“若非你大师父求情,我一定将你就地杀了!要走可以,不许再回来,不许带走任何醽醁楼的东西,不许说出你的身世。”
玉帘跪地,尽力仰头也望不到杏花夫人的双眼,难掩失落:“我都答应你。”
玉帘取下所有首饰,褪下紫色罗衣,乱发在风雨中凌乱摇曳,踽踽独行。
初秋再冷,冷不过杏花夫人的心,冷不过玉帘垂垂欲滴的眼泪。
自那之后,玉帘改名“夜明岑”
,抛却往昔各色罗裙,铅华洗净,竹簪搔头,布衣粗茶。随便在一处街市上找了一家医馆做打杂伙计,整日里切药、晒药、磨药,繁琐而无聊。
圣手濯缨,衔蝉新聘
夜明岑在济心堂做工已有十余日,掌柜的老郎中家中只有一个不中用的儿子,生怕传家的本领让外人学了去,故不愿让外人到铺上来为病患诊治。夜明岑只得落了个洒扫打杂的活计。
时间一长,夜明岑渐渐将所谓“玉帘圣手”
的名号抛诸脑后,每日里尽心做好老掌柜吩咐的繁琐杂事,月末将就领着微薄薪水。
他常常庆幸地想:幸好这里管吃管住,每天再也不用喝那古怪的欢兰汤了!
因那古怪的“欢兰汤”
作祟,夜明岑形容迤丽,肖似天宫仙娥,惹得他苦恼连连。整日里以粗布遮面,给脸上抹了锅底灰,一身不知哪儿拾来的灰旧袍子勉强能撑起瘦削的男相。
除却每日冗杂的活儿,夜明岑最喜欢的是在后院里煎煮草药、倒药渣以及刷洗煎锅。后院与春晖街只有一墙之隔,透过遮掩了黄木香的花墙头,隐约能瞧见外面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