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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雪莱《西风颂》中的这句话,在这一年的冬天,总是屡屡被上田老师提到。不知何时,她爱上了诗歌,也常常会介绍一些给我读。一位画者同样需要内涵,亲身体验固然是最好,但思想上的积累与蕴含,则常常躲在书本之中。某一页的某一句话,在某天忽然带着令你动容的力量,将你逼得泪流满面。
幸村几乎整个冬天都呆在大阪,将时间置放在这样一个地方,即便在那一次夜谈中漂亮地得知了我的过去,知道那些将我折磨了四年的往事。而他却在灯光重新被点亮后微笑着看向我,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敏感的事情,将他与我的未来摆放在一个平面上,期待着发生什么偏折,发生什么有利于我们的变化。
而我的话,虽然对于最后一个问题总难以释怀,但却因为忙于考试而第一次体验到一沾床就呼呼大睡的生活。除了绘画之外,文化学科的考试也很重要,我的成绩很一般,在这方面甚至也常得他指导。他在高中的成绩很优秀,即便上了大学,从前那些东西也没有丢掉多少。
我们在下着雪的窗口学习,有时会想起那天隔着白纱,那位栗发的少年站在门外,看着我,看着并不那么明确的我,就像是彼此在确定心意,就像是在通过这样的对视追忆过去的那些往事。他与我之间隔着的东西比我想象得更厚重,也许这种感觉只有在彼此离开后才能体会到。
……
当今年的樱花再次将枝干染成粉白,推着轮椅的那个人也终于从父亲变成了上田老师。坂道上的风景更像是一轮告别,越是美妙越是显得悲哀。
武藏野美术大学的入学通知寄到家的时候,藤木先生甚至打电话确认了这件事情,我明白自己又将迎来新的人生。从东京来到大阪随后又回到东京,所以这一次多少带着回归的意味,但一不小心,这种回归的感觉就演变成一种离别。
大阪也有值得珍惜的人,懂事后与父亲最亲近的四年生活便扎根于这里,包容着我缺点与不足的朋友在这里,他们说着有意思的大阪话,而我在这四年也被石田兰、被白石兄妹逼着学了不少大阪方言。所以当离别又一次来到,当自己不得不又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时,他们才会笑着说:学到大阪方言的我,已经成了半个大阪人。
或许是这样吧,又或许我更愿意相信是这样的。
石田兰在毕业的那天,拿着四天宝寺的毕业卷轴,哭着同我在学校的樱花树下照下照片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那年青学摄影部,西村学姐靠在樱井学姐肩上抽泣的模样。而现在,这个人却成了我和兰。我趴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即便没有声音,即便看似平静,我无法抑制的泪水都染透了她的前襟。
人生太过无常,即便今年的我只有十九岁,但尝遍这一切的我早已深深看清它玩世不恭的模样。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诀别,患得患失从来都像是一种病,扎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总在此刻小小发作。
太多可以说可以做的,太多想要说想要做的,可一张小小的入学通知便可将我们分隔。
她在走出学校后便遇到了忍足谦也,他们不知在何时已经形成了胜于朋友的关系。他们本就青梅竹马,甚至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默契的相处早该将双方推向更近一步的关系,但缘分有时会比想象来得更晚。纵然旁观者有多早发现这一切的合理,当事人却还是呆在层层迷雾中。必须要经历过大的风雨,才能重新审视这一切。
最关键的是,这一次,他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出口。
他们终于能重视起对方。
樱花坂道上,在离别的前一天回忆起这些,眼睛终究有些湿润。阿八还跟在我身边,它有时还是会和白石家的哥斯拉闹别扭,但他们的关系已经好了许多。就像是那种总是抬杠的好友,看似水火不容,但从未将对方划入敌人的范畴。可它似乎也隐隐明白了我的即将离去,所以才在最近显得异常乖巧。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想要用自己的乖巧告诉你它的挽留。所以有时,看见他耷拉着脑袋蹭着我的双腿时,心中那种淡淡的依恋以及不舍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出现。
也许正是这样的关系,才会在离开前那么留恋,因为接下来我准备将它托付给上田老师。东京的生活想必会有很多艰辛,会有许多令我难以预料的事情。
总在做着重新适应的事情,这让失去依靠的感受一直与我相伴。漂泊无依的感觉渗入骨头,也许某天,站在明亮的阳光下仍会喟叹自己像片漂泊无依的树叶。
一次次与他们告别,一次次投身入新的生活,却始终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正是这样的感受才让我的画显得奔放而开阔,因为没有可以害怕的事情,因为不知道明天会身处何地,才会缺少对于一切的牵绊。
永远活在追忆里的人,大概才是最勇敢的。
当这一天必须来临的时候,我将阿八交到了上田老师的手上,远处的幸村替我将箱子拖来。家门紧闭,父亲曾经在这里研究相机的模样仍会在樱花划过时在玻璃内、我的脑海中时隐时现。
想起白石曾经的青梅竹马,这间目睹过和服美丽、摄影美丽与绘画美丽的房屋,终于在早春时节又一次见识孤单。
阳光在花缝中染上粉白,当我转身离开它的时候,阴影将我圈入了一片颓然的境地。心中默念着那两个字,酸意便渐渐蔓延。
最后一次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