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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攥着被角,心里头胡思乱想。
据说海边水匪极恶,是会剥人皮作衣,煮人肉当食的……阿娘虽然武功高强,世间难有敌手,行军打仗足智多谋,少有败绩,多年前的那以少敌多的凶险胜仗更是让她的威名震慑边疆万里。
可是毕竟那是水域,娘亲只打过地上的仗,如今年龄也大了些,万一打不过该如何?盛名在外,若是败了,那些嫉恨母亲的人定会落井下石!
这些还好,人回来便好,若是有人骂娘亲,他一定会骂回去!可若是人没了怎么办?
还有义姐,人人道她可怕,可是义姐待他十分温柔……
还有义兄,这么俊美的皮,肯定会被剥,会很痛的……
还有袁大哥,他看上去这么蠢,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
还有江连哥哥,教他箭术,待他温和,可千万要安然归来……
安逢将人挨个挨个想完一遍,又开始觉着自己软弱无能。
他也快十六岁了,也已是能上战场的年纪,可他如今还是被母亲提醒今日送别,莫要当着众军的面哭鼻子的人。
他阿娘女扮男装进军营讨生时也才十六岁,后来被人发现是女儿之身,也已是一记长枪刺穿敌国将领喉咙,名声大噪之时。那时天下四分五裂,即使再不服一个女子手握重兵,可在朝中军中,谁都要仰仗这一位女将军护国护民。
披霞挥意气,浴血上金阶。
后来斩贪剿匪,杀恶除害,他娘亲是真正做到了安定天下。
这样一个功绩彪炳的厉害人物,怎会生出这样蠢笨无能的自己,良木金玉般的盒子里竟是块蟠木朽株……
安逢心里劝慰自己不要总想坏的。
自己也并非一事无成,在箭术上还算天资聪颖,虽不能百步穿杨,但也算比常人好,若是这些日子改了懒散的习惯,日日操练,说不定能拉开娘亲送他的重弓……
他想得远,不一会儿思绪又跑到了快要来到的十六生辰,虽然亲近之人远在他乡,但他可以去寻姑母与他一起过。
娘亲一定会安然归京的,所有人都会平安的……
他心中怀揣着依恋,脑中不禁又回想起城门送别的情景——
千军万马,铁骑踩踏得尘土飞扬。
安逢总觉得凌初是回头瞧了他一眼,那一眼好似是放心不下他,情不自禁地回头所望。
他那时心中一震,激动得脸红,一向崇拜的义兄挂念自己,这怎能不让他欣喜呢?
他的心怦怦跳得极快,还不忘踮脚挥了挥手,他正要再细看凌初是不是真的回头了,却不知为何,总也瞧不清。
哦……自己是在做梦。
做梦啊——
他脑袋钝痛,几乎是要炸开,安逢艰难地喘气,身体忽冷忽热,有人替他盖被褥,有人往他嘴里灌难闻的药汁,喂寡淡的流食,他摇头不喝,便被强硬灌下,却喝了又吐。
腹中和脑袋火烧一般地疼,烫得浑身难受,喉咙好似滚着尖锐的异物。
刺骨的冰冷,混乱的情热,偏执的纠缠。
他对自己的恨意,他知晓秘密时的惊惧,他告白真心后的茫然失望。
密林之中,一片厮杀,他提弓射箭,却体力不济,迟迟拉不满弓……
那些他熟悉的画面消逝得极快,倒退变成一片空白。
安逢沉默地看着记忆消亡。
说不定……忘了好,记得只会徒增痛苦,从此以后,义兄便只是他义兄,两人只做异姓兄弟,他也可以忘了自己的卑劣,与母亲再无隔阂……
可是……可是他真的要忘吗?能忘吗?
城门送别,凌初回望的那一眼变得越来越模糊。
狂风大作,泪眼中,安逢已看不清凌初的脸,只知道他眼中的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头上灰蓝色发带随着发丝飘动。
人马远去,那一抹灰蓝也渐渐消失,安逢忽地心痛万分,他叫了一声,着急地抬手一抓,想要抓住那仅剩的轮廓,娘亲难得的温情——
他不想忘!
床上的手抖了抖,少年紧皱着眉,眼皮微动,额头冒出薄薄冷汗,他呼着滚烫热气,觉得心中像是掉了些东西,空落落的。
好渴……眼睛好疼……
安逢费力睁眼,只见一个侧脸冷肃的人逆着光影坐在床边,他被吓得心里一缩,斥问道:“你是谁!”
话出口,安逢便觉喉咙剧痛,而自己发出的声音实在嘶哑,太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