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唐青嘎瓦(第2页)
“什么时候才到?我都七十四了啊!你没直接问问大神?”
管事喇嘛用鼻孔出了股气,说道:“明珠,你也知道,大法师只管降神,由带班的替他传达神喻。我不过一个看大门的僧人,替你递条子,要是让活佛和奔巴老爷知道了是要受罚的。回去吧。”
可是,回哪儿啊?家也没有了。
晚秋的哲古错美得让人晕眩。湖长5o多里,宽2o多里,南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湖周是一圈茂密的白杨,满目的金黄使人觉得轻飘飘。湖水共蓝天一色,就像是金碗中的琼汁玉液。
这几天正是哲古转湖节,山坡上排列着一溜溜帐篷,转湖者中有各色人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一手拄棍、一手转着一个破旧的经筒,挂在身上的布条在阵阵秋风中飘拂,快挂不住脚的鞋,稀疏的白,僵化一般的脸庞,一眨不眨的眼睛,微微地张着的嘴,不断地流着口水。这老人正是明珠。那天傍晚离开寺庙后,浑浑噩噩、漫无目的他随着朝圣的人流来到了哲古错,白天跟着转,晚上就找个避风的地方一躺,饿了伸出怀里的破碗,会有人将糌粑团扔给他。
大概是第四天吧,傍晚时分,转湖的人都开始野炊了,明珠浑然不觉地继续走着,前边不远处几个小孩的哭叫一下惊醒了他。他紧走几步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玩耍时不慎滑入水中,已经被灌了好几口,快沉下去了。明珠稍微迟疑了一下,脱光衣服就跳下水了,好在边上水不深,他拉住孩子往岸上扯,又有人过来帮忙,终于把孩子拉上了岸,最后也把他扯了上来。被已经有些冷的湖水一浸,明珠浑身乱抖,那一层皮儿被一根根骨头戳得此起彼伏,快包不住了。
这时,跑过来一位年轻的贵妇,穿一领古铜色缎面羔皮长袍,来不及梳理的头散披身后,她见孩子无碍,赶紧过来向老人弯腰行礼致意,那是一张姣好精致的面孔,流露着诚挚的感谢。她吩咐仆从快取一些银钱和衣物过来。明珠一面说不用,一面穿上原来的破衣服。妇人让另一仆从先背上孩子回帐篷,自己不经意地一扭头,却看见了老铁匠腰间系着的那条几乎只剩下一条带子的“围裙”
,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呸呸”
两口,跺了跺脚(躲避晦气的意思),又叫喊着让那个仆从回去后赶快脱掉孩子的衣服,给孩子净水洗身。不等那个回去拿钱的仆从返回,她就随手取出两小块碎银扔给老人,逃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几个拉老人上岸的人,惊呆了半天,随即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一个个也是又“呸呸”
又跺脚,还不住甩手,恨不得把手剁了似的。马上,这些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逃”
走了。
老明珠崩溃了,他揪自己的胡须,双手在空中乱抓,张着只剩几颗牙的黑洞似的嘴,嚎着、哭着,支撑他一辈子的梦想像水泡一样破灭了。“人们啊,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也是人啊!”
刚才还热心相助的几个人顷刻变得青面獠牙,那位美丽的贵妇在逃避的瞬间分明变成了一个披头散的恶鬼。他声音嘶哑、无力,流下混浊的眼泪,“还有什么留恋的,走吧,这不是我们黑骨头贱民的世界,找属于我们的世界去吧……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去达旺,去看却央,去看我心爱的却央,告诉她这一切,告诉她我先去那边等她,下一世一块投到真正众生平等的世界。”
他冷静下来,望着远处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捏起碎银站起来,拄着棍旁若无人地走了。跟了他一生的转经筒,他却没再拿起来。要给心上人送件礼物,他用一块碎银换了一副当年却央戴的那种骨镯。走不动啦,他又用另一块换了一只黑毛公山羊。毫不停留地上路了。
天黑不久,老明珠摸到路旁一户人家门前,主人把老人和那只大山羊让进屋,递上一碗糌粑面糊糊。明珠打问乌坚岭寺,主人告说离此十来里地,顺路下去即是。
“寺中可有一位名叫却央的阿尼?”
“有,有。”
夫妻二人齐声回答,又滔滔讲述了却央师父多年济贫行善的故事。
“她现在可好?”
沉默了一下,女主人答:“唉,不在了,去年走的。”
明珠顿觉眼冒金星,地动天摇。
“老阿伯,您……”
夫妻二人关切地问。
“不要紧。我是她的一个亲戚,她葬在哪儿了?”
“葬在寺门南侧几十步远的一处岩洞内,封口的石头上刻了师父的名字。阿伯今天先住下,明日再去吧。”
“谢谢你们,我这就去,看一眼就不再惦记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明珠找到了那处岩洞,一滚下羊背就扑过去,不防被乱石绊倒。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用力探着手臂,恨不得将整座山都搂住,磨破皮肉的胸口紧贴着洞口,早已烧秃指甲的十指抠着石缝,不住地用前额摩挲中间那块石头。他跪坐在洞前,上身不停地颤动,有时突然用力将额头磕向石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压抑这么多年的思念和委屈,低低地嘶叫着:“却央啦,哥哥来啦!”
虽然使劲闭着眼,却仍泪流满面。
“却央啦,哥哥没忘记上次分手时说的话,拼命去做,你都想不到哥这辈子是怎么过的,哥受尽了这世间的委屈,到最后一无所有,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呀!却央妹妹,哥就向你倒一倒这满肚子的苦水吧。”
他轻轻抚摸着石头上的字,好像那是心上人的脸庞,“就从爬上河岸说起吧……”
此时已近年底,但今夜却无寒意,天上的星星不再眨眼,地上的林梢不再摇动,大山羊不再啃草,天地都在侧耳倾听,倾听一个老人辛酸的泣诉和无尽的思念。
“小妹呀,你别走远,等着哥,我要回去问问那个赞玛热,我一辈子拜他供养他,我都快死的人了,行或是不行,他连句话都不给,他这回再不说,就不是黑头穷人的保护神,他说的那一套就是骗人。还是小妹你说的对,咱们手拉着手转世,下一生是什么就都是什么,在一起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