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1页)
“我们认识吗?”
陆孝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话,连他自己也惊奇,不过命运里确实缺了那么一块儿,谁来补上,疑问句当然问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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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团负责人宋三大清早找到陆孝,俩人就在院外一个拆迁钉子户粥铺里吃早餐。陆孝昨晚被摔惨了,今早起身发现胳膊四处裂口,疼得他龇牙咧嘴瘫在油腻的塑料凳子上,宋三请的豆腐脑和油饼陆孝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往后一仰,手里捏出一根细烟开始抽,抽得宋三面前烟雾缭绕的,宋三紧紧眯眼,咳了几声,差点把豆腐脑呛进肺里。
“别几把抽了!吃饭也抽,拉屎也抽,你上辈子是个抽油烟机?”
陆孝又往后靠了靠,继续抽,拿烟的手势还是十六岁那年生疏而鲁莽的姿势,烟屁股怼在脸上,手指一弹,烟灰轻飘飘落在眼睫毛上。
宋三没说什么重话,他知道陆孝现在真的太难了,一天比一天难,他想是不是陆孝这个狗逼玩意儿该算算命,去去灾星了?怎么一天比一天倒霉,如果轮到有权有势人的头上,肯定首先想想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仇家搞了,可陆孝这样的废物,谁愿意费心费力地搞他?宋三把豆腐脑喝得溜干净,从陆孝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自己给自己点火,点火的时候烟雾直冲他的眼睛,把他熏得还有点想哭。
宋三说:咱们剧团被团长卖了,卖给一挖金矿的大老板了,剧团现在裁掉三分之二的人,也就是说只留三分之一的人。
陆孝刚好抽完这根烟,小脸从烟雾缭绕里露出来,愁滋味全显在脸上,他用平生最快的反应速度想了一遍如果自己失去这份轻松自由的工作会怎么样,相当于其他几份工作也没了,他好不容易从小混混挖沙和啤酒厂送货的打架斗殴里挣脱出来,想着无论如何要挣一份干干净净能交上税的工作,他又扯出来一颗烟,低头看桌子上惨兮兮的剩饭,早知道该吃几口,可能明后天就没得吃了呢。
陆孝问:你就说实话吧,那走狗屎运的三分之一里有没有我?
宋三摇头。
陆孝手里夹着烟,用缝针的那只手夹着,静止的动作以及静止的眼神和他血淋淋的纹身一个样,颓,颓的不行,丧气,那丧气劲和破二手市场一样灰突突的。
陆孝说:我差啥了?该扯脖子嚎的时候、该狠劲翻跟头的时候、该色眯眯摸小秋香胸的时候,我一样没差都做了,我翻跟头的时候从前翻后,干的和出大力的一样辛苦,呸,我这就是出大力。
宋三听着听着也急了,扑棱着两只手说:你先别说话,你先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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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似乎怎么说它都很龌龊很肮脏。宋三说,挖金矿的大老板他也不清楚来历,但见过一面,按理来说他这个岁数琢磨起来人应该是通透全面的吧,可他前前后后偷偷看了大老板几十眼,愣是没看出来大老板是什么性子,这看不出来的人最可怕,大老板直接裁员,恨不得就地裁员,小剧场唱戏是不那么火,可离烂摊子歇气还有那么一段时间,裁什么员吶?有钱人越有钱,越往上走,心越狠。
宋三说了一堆没用的其实是为了铺垫,说不清是为了谁铺垫,也许是为了自己,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潇洒点,别那么龌龊肮脏像个拉皮条的似的。
宋三摆出两根手指在陆孝面前划拉一下,像个百岁智慧老人那么劝他:现在待定的男演员是你和大龙,大龙你知道的,一个小白脸子,脸皮像软桃子似的,大老板说,剧团得在你们两个人里留一个。
陆孝点点头。大龙,一个俊俏的小白脸子,混到和他一个份儿上,真他妈叫人无语。
陆孝瞪着眼睛傻气地问:什么意思?留我还是留他?
宋三啧了一声,狠拍大腿,看起来陆孝没听懂,没摸透这里面的意思,陆孝在洗浴中心混那么多年,这点意思都揣摩不出来,像个傻逼。
宋三只能羞愧又直白地讲出来:大老板挑了你们两个最好看的小伙儿出来,是要你们俩比比谁嗓门大?比比谁跟头翻得多?你在洗浴中心给人口活,这么简单的意思没琢磨出来?
陆孝笑了,居然笑了,他把宋三的话又想了一遍,愣神楞了五分钟,陆孝问:陪睡啊?就陪睡啊?怎么大老板都玩这套?找刺激啊?
宋三早就猜到陆孝这么个不三不四的态度,陆孝还年轻,和他儿子差不多大,有时候心里稍微一紧,能把陆孝看成自己不孝顺的儿子,因此饱含热泪提起脚下的牛皮鞋就想暴揍陆孝一顿。
——你以为你是走了一条发廊洗头小妹攀高枝的路呢?不是的,三、四个老板在那儿等着一起玩你,一个人睡你叫睡,三、四个人睡你那叫轮,轮着玩你。
宋三说着说着絮絮叨叨讲起以前剧场里最红的小张,小张命苦,遇上一个有点闲钱的煤老板,场场被煤老板扬着下巴送大捧花,非常风光,后来小张和煤老板出门旅游,才知道大床上还有另外几个老头儿等着他。小张死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跑到医院去的,刚开始还活蹦乱跳,进了手术室以后就只有蜿蜒、小溪似的血淌出来,小张死了这件事总被大家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讲,小张让人玩死了,多可笑。宋三说只有他笑不出来,小张巴掌脸,多好看的一张脸。
陆孝看见宋三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东西,那东西是泪光吗?陆孝又笑了,说:人上了年纪是不是就容易多愁善感?
陆孝最后跟宋三讲:我不是为了虚荣,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们家,为了我叔叔,我们家真是太怪了,一生得向无数人低头和妥协才能活下去,但是没关系,我要是让人玩死了,我妹妹陆秋肯定会替我报仇,然后她也死了,我叔叔也得饿死,我们三个人天上见,三个人头顶着头互相拥抱,又是孤岛一座,也没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