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第3页)
此时桌上的蜡烛趋于燃尽,外头天光微微乍现,从门窗的缝隙里点点滴滴地漏了进来。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熬了一整宿。
老妪只好说:“天快大亮了,我先走了,有事遣奴仆来叫我。”
等她走到门边,却听身后一道低弱的男声道:“素光,烦请你得空招个大夫来。”
老妪一惊,猛地回头,“你身体不适?”
从这个角度望去,只看得到对方一道枯瘦的脊背,让她想到了扎根须于戈壁荒岩中,几近枯死又还剩零星几片翠绿的老树。
她很是疑惑,那种自从前日夜里见到明景宸后就萦绕于心间的怪异感再次浮了上来。
明明此人年岁尚轻,为何总给她一种与自己这般垂暮苍老之感?甚至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老婆子还要暮气沉沉?
高炎定听了这话立马拉过明景宸要看看他状况,谁知对方再次拂开自己的手,连一眼都欠奉,只对老妪道:“不是我,是给这位镇北王看伤。”
老妪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踯躅,见高炎定神情紧张严肃,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掰过明景宸的身体就近瞧他面色,不禁疑窦更甚,“我瞧你身有弱疾也一同看看大夫为好,只是这儿的大夫医术粗陋,比不上你们中原,你若信得过我,晚些时候我让阿癸拏来瞧瞧你们。”
“有劳了。”
老妪走后,屋里像是飘来一片阴云,虽谈不上愁云惨淡,但气氛格外古怪。
高炎定心中敞亮,知晓是自己避开帝京的门道私自主张重开互市以此牟利惹恼了他。
为的谁,他也一清二楚。为此,他胸膛中如同开了道漩涡,搅得他心绪难平,怫然作色。
他很清楚自己的做法与大逆不道无异。
然而那又如何?高炎定不忿地想,他索图甚大,也已筹谋多年,绝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半途而废——即便那个人是明景宸也不行!
他眸色渐深,隐有暗火在其中燃烧,正要质问,突然面前爆出一串灯花,刺目地亮了一瞬间后又迅收敛,还未大亮的屋子下一刻就被黑暗笼罩,只门旁地面上跳跃着几点微弱的光斑。
原来是蜡烛彻底烧尽,灭了。
不知为何,高炎定忽然觉得胸口一松,即将泛滥为怒涛的漩涡在黑暗中逐渐平息了下来,黑暗里,他喉结上下滚动,觑着身旁的人影,虽然此时什么也看不清,一只手却在桌下悄悄摸索探寻。
最终被他找到了那只瘦削微凉的所在,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不顾其中的挣扎反抗,想用自己掌中的火热去温暖那丝刻骨的凉意。
他听自己开口道:“景沉,有些病早就病入肌理、深入骨髓,光靠汤药、针灸根本不会奏效。你方才为我治伤,手起刀落切除腐肉……”
高炎定的声音渐弱,直到低不可闻。
明景宸身躯颤了颤,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也清楚他想要的远不是单纯地将腐肉切除,他是要偷天换日、重整乾坤。
他攥紧自己的手,却被高炎定一点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对方常年开弓舞刀的手指要比他的粗大不少,且温度极高,像是五簇火苗从自己指缝中穿过,彼此交缠在一块儿。
高炎定道:“景沉,我需要数不尽的金银、宝马、粮草以及人口。”
你能站在我这边助我吗?这话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许是知道即便现下说出来,得到对方点头的希望仍旧渺茫。
自己又何必自取其辱?
他心底懊丧,脑海中又浮现当初十二旒冠后天授帝老态龙钟的面容……不甘如同阴暗之地滋生的藤蔓和苔藓,疯狂蔓延出去,无边无际,遮天蔽日……
许是这些天长途奔波外加劳心劳力,导致明景宸在安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最终不堪负荷,前几日凭着内里的一口气硬撑着还看不出什么,如今高炎定脱困,那口气一松,他便病倒了。
黎明前,他与高炎定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听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实际上,除了开头那些治病、切除腐肉的话,后头的那些他大多没听清,他实在太疲累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只觉得耳畔嗡嗡地响个不停,初始还算平静,到后来突然平地一声雷霆炸响在小院中,将他从朦胧黑甜中强行拽起,然而未等他浮出水面,就被身下千万双冰冷的手拖曳着拽入了黑暗的深渊。
中途,他数次有所感应地想要强行转醒,可眼前像蒙了层浓雾,人声、脚步声、开关门扉声,都被一层厚实的茧房挡在外面,虽然被耳朵捕捉到,但都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带着空谷回声似的,那么不真实。
高炎定心急如焚,他来回踱了几步,见老妪请来的巫医阿癸拏仍旧只坐在榻前念念有词,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越看越无法信任这个所谓的巫医,在他看来此人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念念咒就能祛病消灾?当他三岁稚童呢!
于是他挂起脸,在旁人看来显得格外凶神恶煞,神鬼勿近,如同恶鬼罗刹一般面目可憎。
“究竟如何?快开方子啊!”
这不知是高炎定第几次催逼巫医开方子煎药,然而都没得到回应,对方始终老神在在地在那边跳大神、念咒。
就在高炎定忍耐到了极限,即将怒而暴起拔刀叫这个神棍闭嘴的时候,阿癸拏总算有了反应。
他慢慢站起来,身上披着的宽大巫袍流水似的滑下来罩住双足,这袍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染就的,比寻常见到的布料都要来得乌黑,像是连阳光都渗透不进去一般,外加他脸上青黑色的纹面图案,让他在白日里都显得鬼气森森。
他身上还有昨日被大王子几个虐打出来的伤,不过行动举止间还算灵活自如,应当都只是些皮外伤,大体不碍事。
他除了念咒外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懂中原话不愿和自己鸡同鸭讲还是因性格冷漠不愿搭理外族人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