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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1页)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天旺就被六叔摇醒了。六叔先摇醒酸胖,再摇醒天旺。摇醒后,六叔就说:“先人们,别做梦想媳妇了,起吧!起来动弹了。”

六叔几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叫着他们,他们也习惯了,一听六叔叫,就都眯了眼,先坐起身子,等清醒了,再穿了衣服,带上一天的饼子,跟着六叔出了门。

祁连山的冬天,分外的冷。一出门,冷风就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他们就低了头,顶着风,猫了腰,向前走去。谁也不说话,冷得想说话也说不成,就任风在脸上割,割上一阵,脸被割麻木了,就不疼了。他们出门时,天还黑咕隆咚的,等走到了山坡坡的煤窑上,太阳花儿也冒了出来,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天旺第一次下到黑洞洞的窑里时,很是恐惧,总担心要是窑塌了,他们就被活活地埋在了里头,出都出不来。下了几次,代之而起的是体力的不支和神经的麻木,那恐惧感也就逐渐地消退了。尤其是背了煤,上坡道时,身体就像一只拉满了弦的弓,每个骨节都绷紧了,汗水从毛孔中挤了出来,整个人,就像踯躅在雾里。脚上像拖着千斤铁镣,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等到了外面的堆煤处,身子就一下子散了架。六叔责怪说:“我说让你少背点,就是不听话。你不能与酸胖比,你的身子骨还嫩着哩,得慢慢适应。一嘴想吃个大胖子,咋能成?”

他大张着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等缓了一会儿,力气又慢慢缓了上来,第二次下去,又背那样多。他的骨子里早就渗透了一种倔强,他就不信,别人能干的,他干不了。他就是想挑战身体的极限,在这样的挑战中来惩罚自己,来为他的今生赎罪。经过了几个月的磨炼,他明显地感到了他的身体比过去强壮结实了,饭量也大得出奇,一顿能吃他过去的两顿。

外头很冷,但是,一下到洞里就暖和了,从洞里背煤上来时,汗水已经将衣裳湿透了,经冷风一吹,很快的,衣服就结成了硬邦邦的冰袈。人却感到分外的舒服。等感觉到冷了,又到了洞里,衣服又被融开,湿湿地贴到身上,背了煤,没走几步,热气又上了身。背煤的,就这样,一冷一热,却也不感冒,身子好好的。三个人,几乎一块儿上来,又一块儿下去,谁也不说话,也没心说话。偶然,六叔咳嗽一阵,咳嗽完了,就又静了下来。背了四趟,太阳就高悬在了头顶。六叔说:“吃饭吧!”

酸胖说:“吃吧!”

天旺说:“吃!”

三个人就圪蹴在洞口的避风处,拿过热水瓶,在三只瓷碗里倒了三碗水,一边喝着水,一边吃着烙饼。吃过了,三人都来了精神,就开始有了话。酸胖说:“我昨天听人说,东边的窑塌了。”

六叔说:“砸下人了没有?”

酸胖说:“没有。幸好没有砸下人,要出了人命,他白老板还得赔人命费。”

白老板叫白发财,他在这一带开了几个小煤窑,都是雇外地的窑猫子来背煤,他一天只骑了摩托车,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最忙的时候,也就是拉煤的车来了,他过过秤,平时都很闲。他们背煤的这个窑也是白老板的。这几天,白老板没有来过,怕是处理东窑的事去了。六叔又咳嗽了一阵,等停了,才说:“白老板有的是钱,他开了好几个窑,一年能挣好多钱,赔一条命又赔不穷他。”

酸胖说:“旧沟窑的黄老板去年就赔过一条命,掌子面塌了,压了一个背煤的,对方家里来了人,要他赔八千,黄老板一口咬定赔三千,双方僵持了十天,死人都发臭了,双方才让了步,赔了五千,才将死人埋了。”

天旺说:“一条命就值五千?”

六叔说:“那你以为能赔多少?这些人的命,生来就贱,能值五千也就不错了。动弹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能挣一个,是一个。”

说着,就下了洞,天旺和酸胖就跟了他,一步一步地下了去。下到半腰,天旺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摔了个马趴。酸胖就玩笑说:“是不是看到了一个金元宝?慢慢拾,不要急,没有谁跟你抢。”

天旺说:“真是个金元宝,你过来看。”

六叔说:“这趟路上,要是真有金元宝,早就让酸胖给拾了,哪能轮到你?”

天旺起来了,脚脖子却崴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来。六叔听到天旺嘴里的吸气声,回头了了一眼,看他一瘸一拐的样,就停住步说:“咋了?”

天旺说:“脚脖子崴了。”

酸胖也回了来,说:“厉害不厉害?”

天旺说:“也不咋的。”

六叔说:“你都成瘸子了,还不咋的?这趟你别下了,先歇一会再说。”

天旺又走了几步,果然疼,用不上力,就扶着窑壁说:“那好吧,你们下吧,我真的下不去了。”

六叔说:“你不能停,要多活动,停下来立马就肿了。”

天旺嗯了一声,就见六叔和酸胖下去了。

天旺怕停下来真的肿了,就慢慢地顺着窑壁走。活动了一阵,不太疼了,但走路还是用不上劲,心里就有些气恼,怨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怕是背不成煤了,就扶了窑壁,开始往回走。快到洞口时,听到后面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拧过头,朝后一看,见洞里一晃一晃地像飞着一只萤火虫,他知道那不是萤火虫,那是他们头顶上的矿灯。他想,他看别人的矿灯是萤火虫,别人看他头顶上的灯,也一定像只萤火虫了。他便停了脚,等着让路。那萤火虫一晃一晃地来到眼前,才看清是酸胖。酸胖跟他哥锁阳一样,能吃苦,力

气也大,每次背煤,都走在他和六叔的前头。他打了一声招呼,酸胖看了他一眼,算是做了回应。可那目光,却被强大的体力消耗抽去了内容,变得瓷瞪瞪的,仿佛羊死了一样。让过了酸胖,又看到一只萤火虫,一晃一晃地向洞口摇晃了来,那肯定是六叔了。他就叫了一声六叔,六叔应了一声,那声音,小得像猫娃一般。再看六叔,头上热气旋天,像是刚揭开锅盖的蒸笼。脸上早被煤灰抹黑了,经汗水一冲,冲出了一道道的沟痕,那牙就分外的白。六叔每向前迈一步,都很吃力,喘气的声音中,还夹杂着“沙、沙”

的像扯风箱的声音。他的心由不得一阵刺痛,按六叔的年龄,本不该到这种地方来,本不该受这样的苦,可是他为了供他的儿子上大学,却不得不来卖命。在大学读书的富生,如果看到了他爹此刻的样子,想是那学决然不会再上了。这一幕,足以让一个人记一辈子的。天旺忍不住说,六叔,你累了就歇一会。六叔一听,就突然地瘫倒在了地上。那喘息声就像扯风箱一般,越来越大了。扯了一阵,才说:“老了,不球中用了。”

说完,就接连不断地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又说:“你咋的,疼得厉害么?”

天旺说:“有些疼,用不上劲。”

六叔说:“你别硬撑了,回去歇息去吧!我就想不通,你不好好过你的日子,跑到这里来受这个罪做啥呀?这不是人干的活!”

说完站了起来,躬起腰,又哼哧哼哧地担起了煤挑。天旺就跟在六叔的后面,一瘸一拐地向洞口挣扎了去。

缓了几天,天旺的脚还没有消下去,肿得像发面团一样。天旺下不了窑,就呆在家里看书。他又拿出了那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看了起来。来到窑上后,他几乎没有时间看书,也看不成书了,晚上偶尔拿起书,看不上几页,就困得不行了。这次,有了大段的时间,他就想再认真的看一遍。很快地,也就进入到了书中的人物与故事中。他越看,越觉得从孙少平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子,都是高中毕业生,又都到了外面去闯世界。所不同的是,孙少平运气要比他好,当上了正式工人,在大煤矿上班,采用机械化的设备来采煤,他却在这个原始的洞穴里,采用最原始的方式背煤。当他看到田晓霞牺牲后,孙少平为了完成他的许愿,独自来到古塔山与田晓霞会面,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哀悼他的爱人。从田晓霞的死,他想到了叶叶的死,虽然她们一个死得卑微,一个死得崇高,但是,她们都还是花朵般的年轻,都不应该那么早就结束生命的。孙少平哭了,他也哭了。他们都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所不同的是,孙少平并没有从此消沉,而是把他的巨大伤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以一种新的姿态来迎接生活;可他却沉迷在了个人的情感中,来消极的麻木自己。他渐渐地清醒了,他不应该再这样惩罚自己,麻木自己,他应该从孙少平的身上,感受积极向上的力量,感受到进取精神。人,无论生活得高贵,还是卑微,都不能消沉,得有志气。即使社会还没有给你创造了干大事的环境和条件,但是,你不能放弃改变社会,改变人生的态度。他很庆幸扭伤了脚,才使他有时间从这本书中得以慰藉,领悟到了对人生新的理解,使他的思想较之以前有了很大的升华。

这几天,六叔与酸胖上了煤窑后,银杏都会过来,用烧酒来给他消肿。这位热情奔放的裕固族姑娘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走到哪里,就能把歌声带到哪里,把快乐带到哪里。当她得知天旺的脚崴了后,就主动地拿来了她家的青稞酒,要亲自给天旺消肿,天旺有点不好意思,再加上他的脚早就被煤灰髹了一层厚厚的垢甲,黑得像捅炕洞的长耙头子,怎好让人家这么白皮嫩肉的姑娘擦洗?然而,姑娘却不在乎他的脚脏不脏,黑不黑,将酒在碗里倒一些,然后很内行的用火柴点燃说:“把脚伸过来,我们草原上骑马摔跤扭伤了,就这样擦,擦几次肿就消了,不留后遗症。”

旺子伸过脚说:“这么脏,你别擦,我自己来吧。”

姑娘就笑着说:“要是你的脚白白净净,就不是背煤的。”

说着,她的手就蘸了碗里闪着火苗的酒,极快地搓到了他的脚脖子上,火苗就在她的手指间和他的脚脖子上燃烧起来,随着她手指轻柔而极快的来回一搓,脚脖顿感一阵舒服。等到半碗烧酒搓完,他的脚感到好受多了。再看姑娘的手指,光滑而红润,他无不关切地说:“这样不烧坏你的手?”

姑娘咯咯咯地笑着说:“这怎能会呢?你看,我的手不是好端端的么?”

说着就将她的手伸了过来,一直伸到了他的眼前。他小心翼翼地抓过姑娘的手,感觉热乎乎的,很是温暖。心里却有点慌,就又立马地松开了手。姑娘一看他这样子,就笑得越开心了。

有时,不太忙了,她也过来与天旺闲聊一阵。见天旺抱着一本书看,就问你看的什么书?这么投入。天旺就将书递给她。她看了一下封面,又交给天旺说,我看过《平凡的世界》,太感人了。看它时,我不知流了几次泪。你流过泪么?天旺一听她也看过《平凡的世界》,便有点高兴地说,艺术对人的感染力是相同的,我初看时,就流了不少泪,这次再看,依然打动人心,我想,这大概就是一部优秀作品的魅力所在吧。银杏也高兴地说,没想到在这些背煤人中,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