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页)
纲这几天跟这些夹带的乘客混得很熟,听说客人要了解河务,凑到行路图上看了一眼,便笑道
“这条细线啊,叫小清河,是五湖用来排水的河道。咱们漕河是走西北去临清,这条细线是走东北,先排入大清河,然后到济南。”
“听起来这条水路也能通航”
“有哇,不少官民船都从小清河往济南去。我记得那年白莲教作乱,江南来的几批白粮船,直接被靳荣靳将军截在南旺,顺着小清河、大清河运到了济南城下。”
纲回答。
“这样啊”
太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漕河之上的景色。只有苏荆溪注意到,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消失。
这条进鲜船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河道陡然收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在船头的指点下,乘客们远远可以望见河道左侧有一片灰黄色的石堰滩,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格外醒目。这片石堰以竹笼裹石,壅土成垄,堆垒成一支长鱼嘴,旁边山头上立有一座金龙四大王的庙宇。
这里即是著名的南旺闸分水鱼嘴,亦是千里漕河真正的中点所在。
白花花的巨大水流从汶水上游咆哮而下,以极高的度迎头撞上石堰,崩解粉碎,然后被尖利的鱼嘴劈成两半,分别注入南、北两条渠道。水流激石,涛声訇然,如万军决死冲锋,又顿挫于坚城之下。一攻一守,一动一静,昼夜不停,构成了一幅深涵哲理的玄妙图画。众人站在船舷边上观望片刻,无不为这通天的气势所震慑。
于谦不由得感慨道“不亲眼所见,委实难以想象当年宋尚书修这鱼嘴,该是何等艰难。”
旁边有几个水手都笑“老爷你不知道,这分水鱼嘴在当地,又叫作万魂狱。”
太子好奇道“为何叫这名字”
一个老水手压低声音道“据说啊,当年宋尚书修鱼嘴的时候,屡修屡垮,怎么也修不起来。后来有一位老道说,这里阳气太盛,得拿阴气压着。宋尚书不敢决定,请示天子,天子下圣旨,派御林军把河堤上干活的劳役杀了一万个,尸骨埋在堤坝之下,索拿万条冤魂镇压。你瞧,那边的金龙四大王庙,就是怕冤魂作祟才修起来”
“住口”
于谦横眉怒喝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诬蔑永乐天子,要杀头的知道吗”
水手们觉得没趣,一哄散去。他又冲朱瞻基道“您可不能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什么一万条冤魂,一点常识也没有。当年修河艰辛、屡屡溃堤是有的,要是一口气能死上一万人,山东地界早乱了。”
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王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不劳先生你提点。”
他把视线重新投向鱼嘴,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民间既然能编出这种故事,可见对皇爷爷的怨气不小啊。朝廷为了修这条漕河,当年委实代价不小。”
“当今天子意欲迁都回金陵,正是圣心仁厚,为了体恤民力。”
于谦适时补了一句。
“可父皇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皇爷爷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朱瞻基手扶着船舷,唇间微微送出一句疑问。按说这原本不是个问题,可自从他见了孔十八之后,内心居然出现了动摇。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疑问的本质,就是要在永乐、洪熙两代天子之间站队。
南迁为减负,北迁为戍边,两者根本无对错之别,只取决于天子想要什么、大明想要什么。
“您刚才说什么”
于谦大声喊道,外面的水声太大了,他一时没听清楚。
朱瞻基摇摇头,决定还是暂时不说了,生怕引出于谦的长篇大论。为了避开纠缠,太子装作不经意地把头转向别处,恰好看到苏荆溪正在不远处。
她凭舷而立,上半身朝外微微探去,颀长的脖颈犹如一只漂亮的白鹄。朱瞻基很好奇苏荆溪到底在看什么,竟然如此入神,随着她的视线向远处找去,才现她凝视的,是鱼嘴上的那一座金龙四大王庙。
难道她还在担心吴定缘朱瞻基暗自猜测,可又不敢直接去问。苏荆溪这个女人,温婉细致,谈吐周到,可他始终琢磨不透,仿佛始终有一层纱帘遮挡在前。朱瞻基总有一种感觉,一旦把纱帘扯开,对面的人也就消失不见了。
他没凑过去,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阵苏荆溪的侧影,突然宣布“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下。”
不待其他两个人有什么反应,转身钻进自己的舱室之中。
正如于谦所言,只要一过鱼嘴,行船度便会提高。因为南旺是会通河的高点,向北走是顺流而下,而且分水之后,北边占了七分,流力十分丰沛。这条进鲜船本身载重不大,船底擦着水皮飞向前滑去,一气穿过数座湖泊,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安山湖畔。
安山湖是五个水柜最靠北的一个,幅员不算广阔,但连接大小支流,有一处小小的船舶集散码头。进鲜船最讲究度,因此会提前在安山湖做一下补给,再到临清那种拥挤的大枢纽,便可以节约时间。
船停好之后,纲带着几个船工去采购食材。于谦自己在房间里计算着水程,算来算去,觉得五月二十六日午时之前,肯定可以抵达临清,希望张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正琢磨着具体的接头方式,忽然门板响动,苏荆溪走了进来。
“于司直,殿下招呼我们去他房间。”
“什么事”
于谦觉得有点突兀。苏荆溪摇摇头,表示也不清楚。
两人很快来到朱瞻基所住的舱房门口。这是临靠右侧船舷的一个小房间,凭窗便可俯瞰运河水景。舱门虚掩,有铮铮的琴声从门缝传出来。
据纲说,这是上一次夹带的客人之物。那人川资不够,便把这具响泉琴留下来做了质押,至今未见赎回。太子上船后把这琴借了去,行船途中偶尔会抚上几下。于谦对此乐见其成,这等古雅的爱好,总比斗虫强多了。
于谦一迈进船舱,心里没来由地一沉。他不像白龙挂的老龙头那么懂琴,说不出太子此时弹的是什么。但这旋律一点也不恬淡古雅,反而带着峥嵘肃杀之声,弹琴者的心境一定不太平太子这是怎么了
他与苏荆溪进了舱内,太子方才轻轻停手,屋子里还残留着琴弦微微颤动的声音。
“殿下箭伤可有好转”
于谦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