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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第1页)

她有种感觉,如果现在是晚上,她能看见一束天光分开夜的帷幕,照亮银灰色的公路,以及一辆米粒般的倔强的小车。

她前不久才拿到驾照,很希望有一天能开一次通宵的高速,音响里放着《daybreakfrontle》,那点不着煤气般的伴奏。

现在是夏天。

地铁倾转了一个小角度,后面的车厢像镜面中的镜面一样展开。一个老妇人穿着抹茶色的厚衬衫和茶色的丝质长裤,焦黄的短卷发在头顶像一颗西蓝花一样爆炸。两个穿牛仔长裤的外国人在靠近车门的扶手旁交谈,皮带扣得紧紧的,一份折成细条的纸地图塞在后面的裤袋里,发红的皮肤在胳膊肘附近连同汗毛堆积成苍白的皱皮。一位黑框眼镜,扎发髻的精练女性耳朵上两个如同镂空甜甜圈的耳饰带来一种静悄悄的圣诞节气氛。

但现在是夏天。

她拿着矿泉水瓶走到垃圾桶边上,对着垃圾分类的标志犹豫了许久:塑料与塑料之间天差地别,怎麽能一概而论呢终她还是赦免了它,允许它在可回收的绿色箭头的引导下走向轮回的往生。顺便捡起旁边地上的瓶子一起扔进去,一个失败的三分球,某个绝杀的悲剧。

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她走进音乐厅。

熟褐加重,土黄,再来点柠檬黄,或者拿坡里黄?色相与饱和度阶梯状错开。松节油稀释,染。然后二人走进音乐厅。几个欣赏区域如层叠的大丽菊花瓣朝着舞台绽开,高悬的聚光灯的影子被天花板上嵌着的小曲奇般的灯投射到两边青灰色,波浪状的墙壁上。谷地略微高出的舞台下缘摆放的一圈花盆绿植受到四周黄褐色基调的压迫,深翠的生命色泽在古典的环境中过于刺眼。座位偏狭窄,想给里面的人让座得把座位折叠起来站进扶手末端的连线内。“早知就把包放衣帽间算了。”

黎亭晚想。从她们的座位看去,舞台中心那架华美的三角钢琴精致的黄铜色内髒纤毫毕现,顶盖边缘一串珍珠般的高光吸收了视线中的黑色成分。

角落里最后的杂音也被溶解进年轮丰富的沉默中。灯光渐收渐暗,只留下视网膜上淡淡的一层碎纱,也将溶解。

一位素描般细削的黑礼服女钢琴家款款上台。第三十七个黑键,黎亭晚想道。钢琴家手扶钢琴,鞠躬后坐下,转身时颈背上那道狭长的阴影在温暖蓬松的灯照下显现出石墨的质感。随后是两位提琴家,西装严谨。

琴弦振动一阵波光粼粼,仿佛对橡木林中某条淙淙小溪最初的一瞥。打破静默的第一个音必然把躯体钉在座位上,好让灵魂凭借惯性被甩出,最敏感的部分裸露在音波的潮汐中,就此开始仰望美和律动。颤音的螺旋长有丰满的棕黑色羽毛,掠过鼻尖。做好舔舐鲜血的準备,切分,一种灵巧的偶蹄目动物,脚印光滑而富有弹性。音阶从这头穿越水面,涟漪交错,每片银白的鳞片都倒映玻璃般的星光。那庄严肃穆的乐旨把夕阳的斜照洒向白雪皑皑的孤峰,蒸出氤氲缭绕的苍苍雪汽。

而提琴。提琴属于液体。提琴填满钢琴每一个细小的缝隙,同时拓印出一种镂空的共鸣。低音的重量与半径,高音的角度与弧度。颅顶与大脑之间反複折射的无限的回响时刻揉动着感官中真正柔软的部分,就像一颗轻巧的海胆滚过海星舒展的脐橙色触角。拱门、花环、剑柄、领口。整齐的大理石台阶,灵魂拾级而上,午后的阳台,快步推开明媚灿烂的玻璃窗——

有人轻咳几声,一点刮擦,一丝裂痕。但黎亭晚原谅了其中凄楚的难耐意味。灯光在墙壁上蕩漾出玫瑰花瓣旋转开合的样式。左颊上一块指甲大的皮肤微微刺痒,她不愿苏醒过久。

莫扎特,这只可爱的小兔从青青草地上跑过。贝多芬,足迹深入厚厚的积雪中滞涩的苦味,几片泡沫板般的月光照在潮湿的牢狱地面上,凝望着远处的哨岗,剥落的石灰墙。落叶回到了石头小径上,吞没它的形状。脚步避开稀少的深红色和更稀少的粉红色,踩碎边缘翘曲的琥珀与玛瑙,里面仍有残余的水分,浓稠如蓝天的水分。可以看得到炊烟了,年轮上的灰尘,皮革上的线脚。回头,近处的脚印已被浪潮填满,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波,而远处的已彻底舒舒服服地融化进松软的沙滩,嘴里有咖啡的味道。咖啡馆就在前面,厚毛巾、调料罐、杯与碟端端正正——

琴弓离弦的一刻,演奏者从凝固的时间中重新取回了孩童的天真,回到了在海边砌出第一座沙堡的辉煌的霎那间,想必他们是为此而微笑。灯光打开。掌声从未如此刺耳,连同眼前的一切。视觉的印象这才追上来。身体重心的运动、踮起的后脚跟、揉弦时飘忽的手指掌声依然高涨,第三次谢幕。黎亭晚缓缓打量着四周,寻找目光的焦点,灵魂的回归还要慢上一会儿,等时间把褶皱都捋顺,波浪尖上的泡沫终将成为平面上预言性质的脉络。

她的身体持续成为回音,精微奥妙的乐旨在泥泞的精神中沖洗出一条荣光闪烁的河流,纸船顺流而下。

共享单车的车头沉重而迟钝,骑了好一会儿黎亭晚才习惯。她想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拿手机看导航,但想起赵星河,还是放下了。好多人抽烟。这座城市在安静地燃烧着,或者是它就是多姿的火焰。她一面逾越一面顺应。那些高大的缭绕着异国风情的建筑,甚至它们的空调外机都挑剔而浪漫地坐在镂出精美郁金香花纹的黑铁笼里。你可以找到一个令人雀跃的角度使得从天空滴落的浅蓝色恰好被道路两端高耸形成的容器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