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良辰如此夜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57頁(第1页)

沈先生沒回答他,眼睛很深地看著承倬甫。他當然不是真覺得承倬甫是傻子,他是給承倬甫台階下。承倬甫一時衝動,進來當著所有人的人面問他要外甥,可以理解。但是總不能大家都覺得他們在這裡捨生忘死,自家的孩子卻要被抓壯丁,上戰場當炮灰,那影響不太好。他是做個姿態,給個態度,承倬甫要是真的聰明,就會知道順坡下來,然後他們可以再想辦法。但是承倬甫顯然沒有這麼聰明。

「承副部長。」他又用職務稱呼承倬甫了,「大局為重。」

「什麼意思?」承倬甫身子微微前傾,「就算了?」

「元縱這孩子我記得。」沈先生突然說,「聰明,有志向。他去軍中是為了國家,是好事。也許從此立了軍功,飛黃騰達……」

承倬甫再一次嘶聲打斷他:「南京根本守不住,你這是要送他去死!」

這就算把臉面撕破不要了。圍著的眾人臉色各異起來,沈先生仍是淡淡的,好像沒把承倬甫的態度放在心上,但他的眼神變得很鋒利,狼一樣,看著承倬甫。

好一會兒,沈先生冷冰冰地開了口:「死的只有你們家孩子嗎?」

承倬甫額上的青筋一跳,他咬緊了牙關,一句話像蛇一樣從他心上突然躥到喉嚨口——別人家的孩子關他什麼事?可這恰恰就是沈先生現在的態度。他不在乎。承倬甫感到胸口被撕裂般的憤怒和疼痛。他們坐在這裡,三個月,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送別人去死。

「這就是戰爭。」沈先生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承倬甫,「你喊了這麼多年抗日,現在真的抗日了,你卻為了一個孩子在這裡跟我發脾氣……承副部長忘了你以前說過的話了嗎?還是你見了點血,骨頭就軟了?」他頓了頓,然後不等承倬甫說什麼,換上了極度嚴厲的口吻,「你愛在家裡養什麼人我不管,但你走進這裡,就給我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

承倬甫猛地抬起頭,沒想到他會在這個關頭用他和關洬的關係來刺他。但無疑所有人都聽懂了,有人躲閃著眼神,替他覺得尷尬,還有人神色曖昧,覺得他好笑似的。木老闆似是想調停一下,壓低聲音喚了他一聲:「敬棠……」

承倬甫當做沒聽到,也站了起來。

「本來不必要打到今天這個地步。」承倬甫一字一頓,盯緊了沈先生的眼睛,「如果不是你們浪費兵力去『剿匪』——」

木老闆的聲音抬高了:「承敬棠!」

但是承倬甫不理他:「我們喊了這麼多年的抗日,但是被你們當成什麼?流氓,叛黨,罪犯!等到要用得上了……」

木老闆衝上來拉住了他:「胡說什麼呢你!兄弟們都是一心為國,你……」

承倬甫的嗓子揚起來:「我們給了你一萬人掩護國軍撤退!只回來了兩千!」

他的聲音太響,甚至在這個封閉的會議室里盪出「嗡嗡」的回音。沒有人說話了,木老闆狠狠咬著牙,恨鐵不成鋼似的,拂袖站到了一邊。承倬甫從來沒有這麼衝動過,他一向以為自己能忍,一種關洬極度鄙夷的、識時務的能力。從他進入北洋政府那一天開始,他就學會了這種忍耐。他不知道是哪裡一根弦斷了,可能是元縱,也可能是沈先生站在那裡,說他不像個真正的男人,又或者是大世界那些橫飛的殘肢和一去不返的「兄弟們」。他站在那裡,努力昂著頭,雙手緊握成拳。

漫長的沉默之後,沈先生突然勾了勾唇角,堪稱殘忍地對他笑了。

「他們是護著你的外甥不要在路上就被炸死啊。」

他強調了「你的外甥」幾個字,讓承倬甫幾乎想一拳打到他臉上去。但沈先生身邊的警衛員戒備地聳著肩,到底還是讓他克制住了自己。承倬甫最後退了一步,突然大笑了一聲,因為實在沒什麼能說了,只能用這空洞的笑聲把自己凌遲。他轉過頭,有人想拉他一把,他沒看清是誰,甩開了手臂。他只想出去,他要離開這裡。

沈先生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又響了起來,一切如常,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承倬甫剛剛才進來,有些遲到了,但他不計較,要快點進入下一個議程:「對了,你的正式任命書下來了。淞滬特別行動會常務委員。承委員——」

承倬甫的腳步頓了頓,然後他沒有回頭,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12月13日,南京失守。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承家的公館都像一個活的煉獄,煎烤著裡面每一個人。承齊月始終抱著一線希望,覺得元縱還有活下來的機會。關洬收到的最後一個電話來自霞珠,她又回到了徐淳家裡,互相好有個照應。但從1o日開始,關洬就一個人也聯繫不上了。蘇州比南京更早遭到了日軍的劫掠,6家父母早早地避去了鄉下,關洬整天膽戰心驚,生怕在報紙上看到那些被日軍整個焚毀的村莊裡出現「甪直」。而承倬甫從確定承元縱參了軍那天開始,就病倒了。他始終沒有告訴關洬去跟沈先生說過什麼,病倒幾天之後,關洬替他接了一個電話,是木老闆打來的。他們說如果他病了就好好養著,特別行動委員會不必他再操心——關洬甚至不知道這就是他們整天去開會的地方的名字。

承倬甫對此沒有異議,他只是覺得好冷。關洬也爬到床上來,牢牢地抱著他。承倬甫在發燒,額頭滾燙,身上卻打著寒顫。他太累了,關洬知道。承倬甫在日軍動手的一個月之內就收編了一萬人,這幾個月以來,他們打游擊,破壞日軍的設施,牽制他們的兵力……頂著日軍的炮火在上海周邊到處活動的不只有沈先生一個,承倬甫一樣是提著腦袋。他每次能夠回來,關洬都覺得是一種老天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