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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如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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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第1页)

還剩下一條路,就是應詹姆士的邀約,去普林斯頓。

關洬在北大一開始學英文文學,他底子深厚,比大多數同學學得都好。後來學校里請了一位美國的哲學家來講學,關洬便深深地著了迷。詹姆士與他恢復通信,也是知道了他對哲學的興,才替他聯絡了普林斯頓。費用方面,家裡總還是拿得出來,他跟詹姆士的情分又不同旁人,去了也不至於舉目無親。唯獨要和承倬甫分開,關洬左思右想,終究難以割捨。

事情就這樣僵持下來。為了逃避和6家姑娘的婚約,關洬連年都沒有回南京過。承倬甫也是膽子奇大,就在北大旁邊那個宅子裡陪著關洬,家都不回。關洬心裡覺得對不住他六哥,到底期期艾艾的,把婚約一事說了。

承倬甫罩了一身西式的寶藍睡袍,頭髮剛洗過,所以亂蓬蓬的,半躺在榻上聽他說,一直沒說話。關洬跟做錯事似的,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好一會兒,聽見承倬甫憋不住地笑了。關洬愣在那裡,承倬甫朝他招手,等關洬走過去,承倬甫就用力拽了他一把,從背後把他整個人摟進了懷裡。

「我當多大的事情,」承倬甫嗤之以鼻,目光順勢落在關洬脖頸間一塊紫斑上。他的傑作。承倬甫心滿意足地把鼻子湊到關洬頸窩裡,用力嗅他身上的味道,「你嚇死我了……不就是家裡給你訂了門親?」

關洬好一會兒沒說話,皺著眉頭琢磨他話里的意思。然後他轉過臉來,懷疑地瞪著他:「你早就訂過親了?」

也是,承家女兒們個個都是好親事,錢、權、軍,一個不差,沒道理承倬甫這麼大歲數了還不給他安排。

承倬甫輕輕地吻他脖子裡的那塊紫斑,說得含糊:「訂過幾回了,我都沒答應。」

關洬要跳起來:「幾回?!」

承倬甫一把摁住他,強調最後一句:「我沒答應。」

關洬很久沒說話,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很低:「我們能一輩子『不答應』下去嗎?」

這個不答應,還會有下一個。下一個再不答應,就再下一個。他們兩個這樣子,又能到幾時呢?

那是關洬第一次認真想到這個問題,可能也是承倬甫的第一次。他就這樣抱了關洬很久,然後把他轉過來,手托住了關洬的臉,湊上去想吻他。但是關洬輕輕地別開臉,避開了。承倬甫愣了一下,便繼續吻他的頰側,鼻尖,眼睫……直到最後關洬摁住了他,哀求似的:「六哥。」

承倬甫:「你信我……」

關洬打斷他:「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說。」

承倬甫的嘴還徒勞地張著,那半句話卻被關洬掐斷,再也說不出來了。好一會兒,關洬輕輕掙開了他的懷抱,站起來,走開了。

承倬甫一輩子跟關洬說過很多他沒有做到的諾言,從小的時候那句「回家不會提前把書看下去」開始,到後來的「遊手好閒也好過去做倀鬼」,他食言的次數太多,關洬不信他,承倬甫也不能怪他什麼。唯獨這一句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諾言,承倬甫做到了,只是花的時間實在太長,到後來,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了是在為誰而守諾。

和關洬在一起的那個春天,就像是一場夢。夢醒的那一天,是承家的汽車開到了小宅子的門口,司機從車上下來,客客氣氣地敲了門,請六爺回家,老爺有話要說。說話的時候,關洬就站在門後的樓梯上,臉色煞白。承倬甫二話不說要把門關上,司機伸進來一隻腳,阻住了他的動作。這老僕往前進一步,假裝沒看見房子裡另外的人,輕聲地稟報:「六爺,出事兒了。再不回去,恐怕見不到老爺最後一面。」

承倬甫因這句話匆忙地趕回了家,迎接他的是呼啦啦大廈將傾。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過年不回家都沒人來捉他。就在他和關洬纏綿的時候,吳司令遭到手下的背叛,被年夜飯上的一杯毒酒葬送在了湖北。北京跟著一夕變天,大總統被控制,吳家的兄弟子侄被從上到下擼了個遍,死的死,逃的逃。吳玉山第一時間拋妻棄子,留下承齊月被暗中軟禁在家。然而真正讓承廷貞一病不起的,還是幾日後電報傳來的三女兒的死訊。她跟隨丈夫行軍湖北,也沒能逃過一劫。據說她曾苦苦哀求,卻因腹中懷胎,被以「斬草要除根」作為理由,活活挖出了她未出世的孩子,最後母子慘死。看到電報的時候,承廷貞就嘔了好幾口血,自此,再也沒起得來床。

家裡面天翻地覆,承倬甫卻在外面……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承廷貞在氣頭上曾放言只當沒有過這個兒子,誰都不許叫他回來,就讓他死在外面!……但政局動盪不安,時間一天天過去,眼看著承廷貞當真不行了,最後還是大太太做了主,趕緊去把六哥

兒接了回來。承倬甫整個人如遭雷擊,一直等跪到父親病床前,都還沒反應過來怎麼會這樣。

「爹……」承倬甫膝行著到床前,還沒張口,兩行淚已經落下來。承廷貞的眼皮往上翻,努力睜開,看到是他,胸中便發出泄了氣一般的「噗」一聲,失望透頂地又閉上了眼。

承倬甫握住了他的手,眼中流出的淚終於是悔恨的了:「阿瑪,阿瑪……」他喃喃著,又像小時候那樣叫父親。清廷覆滅之後,承廷貞曾花了許多時間糾正他。叫錯一次,打一次手心。再聽到兒子叫「阿瑪」,承廷貞的眼角顫顫巍巍地淌出了一行眼淚,手無力地在空中動,去貼承倬甫的臉。他看起來很想狠狠地打兒子一個巴掌,又或者是想再摸一摸他。承倬甫長這麼大,他其實從未好好地、慈愛地摸過兒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