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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如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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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第1页)

黑牢里有一條長長的過道,每次有人走過來的時候,腳步聲就會形成拖拖沓沓的回音。時間長了,關洬已經能夠分辨每個人的腳步聲。一聲輕一聲重的是那個叫楊阿林的跛腳,他心腸最歹;幾乎沒有聲音的是小柳子,最年輕,也最好說話。那個又重又慢的腳步聲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側臥在勉強可以稱為「床」的草蓆上,身體蜷縮,忍耐著噬人的胃疼。在典獄長敲門之前,他已經知道來的是誰。關洬爬起來,極力作出如常的樣子,挺直了背。

典獄長站在門口,掃了一圈,看到他又沒動過的飯菜,冷笑了一聲,已沒了勸服的耐心。他手裡又提著一個包裹,還是方方正正的,這回比上次的飯盒大,看起來也更重一些,放到桌上的時候,發出了沉悶的一響。關洬抬起頭,無聲地用眼神詢問典獄長。

「承六爺又來了,」典獄長瞭然地笑笑,「還是不見?」

關洬垂下眼:「不見。」

「關先生,關教授,」典獄長拖長了聲音,有些諷刺地叫他,「你這又是何苦呢?承六爺是什麼人物?你們這份交情,別人求還求不來呢……」

關洬厭煩地別開了臉,不願意聽。典獄長愣了一下,自討沒似的苦笑一聲:「行,算我多事。」

關洬指了指桌上:「這是什麼?」

「書。」典獄長說得簡單,「我跟他說,書你不會不要的。承六爺說,你沒寫完的書稿他也替你整理來了,一併的參考典籍,他都去問過了你學生,能想到的、能找到的都在這兒了,若是還缺什麼,你再開口。」

關洬咬了咬牙,呼吸急促起來。典獄長說得對,書他從來不會不要。身陷囹圄,他唯一有的就是書了。但他因言獲罪,當局許他獄中讀書已是寬限,要繼續寫文章那是萬萬不能。那份書稿他的學生們已嘗試多次,沒有一次能越過審查送到他手上。

他撐著自己的膝蓋站了起來,走到桌邊。布包被掀開,昏暗的燈照亮了最上面的一本手稿,封皮已經有些卷邊,但上面的字跡依舊端正秀麗,寫著「中西哲學通史」幾個字。下面是兩個並列的名字,關洬,6歸昀合著。

關洬閉上眼,仿佛那字的筆鋒都是利刃,一刀一刀割碎他的心。

典獄長還在說話:「你得謝謝承六爺。」

關洬:「我是要謝謝他。」

他話中的諷刺太過明顯,沒有任何被誤解的餘地。典獄長冷笑了一聲,嘟囔了一句「不識好歹」什麼的,重把門鎖上,走了。

關洬深吸了一口氣,把《中西哲學通史》的手稿拿起來,小心的抹平了卷邊的封皮,然後反扣在了桌上。他的胃抽痛得更加厲害,但他盡力忽視,一本一本地檢視承倬甫送來的書,全是外語的。關洬實在沒有忍住笑意。楊阿林和小柳子大字不識,讓他們遞話去找中文的書都常常出錯,更不要說這些外語書,但這正是他最需要的。翻到下面,還有承倬甫的字條,夾在一本裝幀極的書下面:「聽聞德國有奇人名曰heegger,其言近年盛於歐羅巴學界,輾轉尋得一本,猜你會感興。若德文有困難,可花些時間自學。」然後便是一本德英辭典。

關洬發出了笑聲。這間囚室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一時令那笑聲尷尬得無處落腳,只能在囚室中左右盤旋。

然而包裹竟還未見底,關洬把厚得能當枕頭的德英辭典拿起來,發現底下還有一張字條,還是承倬甫的筆跡:「若實在學不會,切莫為難。獄中清苦,讀書自娛,萬望保重。」

關洬把字條掀開,看到了包裹下面最後一本書,硬皮封面上露出幾個燙金的字母,unnet。

第4章

關敏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信提前三四天就送回家,說會坐船到天津,再從天津回來。關夫人日日都遣老僕去等著,還是撲了個空。關敏和回來的時候正是午後,竟沒有驚動家裡一個人。承倬甫用功得厲害,進步飛快,半年便趕上進度,當時已經在和關洬一起讀莎士比亞。讀得正昏昏欲睡,突然感到身邊的關洬像被上了弦似的彈了起來,然後才看清了從外面踏步進來的男人。

「阿瑪!」關洬一路飛奔,關敏和已蹲了下來,張開手臂迎他,然後被兒子結結實實地撞了個滿懷。關洬的手臂緊緊攬住父親的脖子,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通委屈,當即放聲大哭起來。關敏和把他抱起來轉了一圈,哭笑不得地揉他的臉:「洬兒?哭什麼這孩子……」

承倬甫站起來,跟在詹姆士身後走了出來,但又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去。關洬還摟著父親的脖子,哭得越來越大聲,讓關敏和幾乎沒辦法和詹姆士說上一句話。關家的下人們這才都走動起來,有人喊著去告訴太太,還有人則說快去城門口把榮叔叫回來,老爺已經回來了不必等啦!一時之間鬧鬧哄哄的,誰說話也聽不清,唯有關洬響亮的嚎哭震破天際,而且死活不肯下來,就跟黏在了關敏和身上似的。關敏和只能一隻手托著兒子的屁股,一邊把另一隻手伸過去給詹姆士。詹姆士用力地握住他的小臂,貼近他,幾乎像是一個擁抱。

「辛苦了……」他用英文說,「歡迎回家。」

關敏和笑著放開他,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見了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的承倬甫:「這位是……?」

關洬從父親的臂彎里轉過半個身子,一邊抽一邊回答他:「這是倬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