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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挺美,我看不上你。”
叶春彦把抹布甩给他,让他搓洗干净。
平时很少见他上门,关昕猜他有事同自己商量,便揽着他往外走,“走,我请你出去吃饭,好好谢谢你。”
就近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面,门面不大,招牌是鳝丝面。老板亲自掌勺,人长得凶神恶煞,但说话极其客气,会特意问要要不要加葱和蒜。
面端上来,叶春彦不急着吃,拿筷子拌了拌,问道:“我是不是一个脾气很差的人?”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得绝症了,还是我得绝症了?”
酱汁调得厚,关昕吸溜一口面,嘴上一圈酱油印。
“放心,祸害遗千年,我和你命还长着呢。我只是突然碰上一些事,挺奇怪的。有一个人,我想远离她,真的把说出口了,也有些舍不得。但毕竟是我自己的意思,可要是有人再逼着我离她远一点,那我可就想对着干了。”
“你挺叛逆的。别人说脑后有反骨,你要不让我摸摸。”
他作势要碰叶春彦的后脑勺,被他笑着打开了,“你不是一直这个脾气吗?吃软不吃硬,头比坦克都铁。要不然怎么混成这样子,人都进去了。”
“我以为我已经改好了。”
“帮忙忙好嘛,你那叫把唱反调的人都打服了,都打出名气了。你到底哪里改了?远的不说,就说说看,你女儿户口那件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和平解决。”
叶春彦微微一笑,把啤酒喝干。店里又来一个客人,是个父亲带着儿子。他随意瞥过去一眼,眼神变了。
那是个略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很寻常的长相,不同寻常的是他左边只有半只耳朵。
亭子间,弄堂里,老一辈人怀念,觉得家长里短有人情味,其实是人太健忘,把坏处都漂白了。他小时候陪母亲搬回去一段时间,弄堂里虽然有同龄的孩子,却没人陪他玩。小孩最会学大人样,知道他是野种。
每天出去时,他妈妈在他兜里塞了糖和万年青,让他拿去交朋友。他们都围上来分了,做游戏时勉强带着他。玩过家家,他们扮神仙和仙女,教唆他去偷妈妈的口红。他偷过来,仙女在额头上画红印子,打发他演妖怪,把他绑在栏杆上,等着神仙来度化。玩到黄昏,各自回家去吃饭,忘了他还在外面。母亲来寻,看着他不声不响被绑着,忍不住要骂人,“谁家的小孩啊?做什么这么作贱我儿子啊。谁家的小孩不是家里宝贝着的!”
自然没有应声。楼下有人下来丢垃圾,看了不咸不淡说一句,“诶呦,小孩玩玩嘛,别这么认真。”
又有人在楼上说话,“你别用中文骂啊。这么厉害用日文骂好了。”
从此以后,他就只在家里坐着。家里又有外婆外公,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似懂非懂,很自觉搬了把凳子坐在弄堂口,说是乘凉。大人们路过都笑他傻,大夏天的中午在太阳下乘凉,脸都晒得乌黑。
他倒也有事情做,就是看别人家吵架。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总是有架吵。谁用了谁的毛巾,谁咳嗽吵到谁午睡了,爷爷奶奶偏爱哪个小辈,偷偷给谁买棒冰吃,都能当由头吵一架,吵完还要回一张桌子上吃饭。所谓家的体统,他最早就是这么了解的,觉得还是和妈妈一起最清净。
附近有个较大的孩子外号叫小三毛,总爱找他搭话,不怀好意道:“小春啊,你爸爸在哪里?怎么别人都有爸爸,你没有啊。”
他答道:“我爸爸在国外。”
拖长音,接着又笑,“哦,在国外啊。在国外哪个是你爸爸啊?有人认你伐?你妈妈是破鞋,你晓得是什么意思伐?”
他用普通话讲了一遍,“破鞋,你听得懂普通话吗?学校里应该教的。”
他摇头,低头看自己的鞋,好端端的,刷得很干净。他妈妈要体面,用洗澡的香皂给他刷鞋。于是他笑得更厉害,摸摸他头发,“你不懂啊?那你去问问你妈妈好了。”
他当真回去问了母亲。她的脸色一变,冲回房间就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搬出去住了。
再见到小三毛是他母亲的葬礼上。她生前那套房子有纠纷,当初假结婚的男人说想把他的名字迁进去,腆着脸道:“你当年还叫我爸呢。”
叶春彦没留情,差点怕他牙打下来。男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叫人来灵堂上闹,带头的就是小三毛。
“叶春彦,你小时候还挺听话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他故意屈起一条腿往后靠,在他家白墙上蹭个鞋印子,“今天你妈办丧事,我呢也不想和你闹,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我说不定还要给个礼钱呢。”
叶春彦把眉毛往下压,笑了。他怒极了就爱笑,自己也弄不懂原因。他抬起眼,客客气气道:“你带刀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