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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哪个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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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锦瑟华年(第3页)

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尚书的女公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

定权愣了半晌,一手慢慢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新裱上的厚重绵纸悄然破裂,初冬清冷的风灌了进来,他也微微清明了一些。望着那破漏之处,问道:“怎么回事?”

王慎低声道:“臣也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从张府中抄

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女公子的——这也是二人同谋的铁证。”

定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

王慎只得回答了一句:“是。”

定权道:“你去罢,告诉将军,就说本宫已经明白了。把本宫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

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

定权讶异地望了他一眼,问道:“将军说什么了没有?”

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英明。”

定权淡淡一笑,道:“去罢。”

王慎方欲转身离去,又闻定权问道:“张公子今年芳龄,你知道吗?”

王慎一愣后答道:“听说是十六岁。”

定权转过头去,再没有说话,王慎等待半日,便也悄悄退下。

定权于殿内呆立良久,忽然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都免了。”

一旁的内侍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趋上前道:“臣有罪,没有听清殿下的令旨。”

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我落了件要紧东西在他那里,让他给我送回来。”

吴庞德得了太子令旨,立刻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将阿宝送至东宫。阿宝初次到延祚宫,被内侍引领着进入皇太子的寝殿。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于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佩玉的内人,或捧茶,或奉水;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内臣,正恭谨地侍立待命。见她入室

,皆起身行礼道:“臣等请顾娘子安。”

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殿中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放置着镏金炭盆,一室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迦南香气,这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西府中亦常使用,然而于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况味,或许是因为凛冽药气夹杂在其间的缘故。

阿宝只觉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远远止住了脚步。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着一丝慵懒,也有一丝喑哑,“请顾娘子上前罢,你们都下去。”

十余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却连半分声响也没有发出。阿宝迟疑地走上前,唤道:“殿下?”

定权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道:“你来了?坐罢。”

他的卧榻上三面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金绿山水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帷幄,以朱红色流苏虚束半垂于两侧。榻上铺陈的茵褥,皆是极品吴绫,因为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玉带白色的中衣,衣上丝光如同水波一般,顺着他修长的身体流淌而下。虽然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只是静静站立在那里,他笑问道:“怎么了?”

阿宝低声答道:“妾尚未更衣。”

定权也不再强求,问道:“于去

时想来时,是觉得恍如隔世?”

阿宝轻轻点头,道:“是。”

定权叹了口气,良久方问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岁?”

阿宝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答道:“到了腊月间,就满十七了。”

定权道:“你再靠过来些。”

阿宝依言上前,在他的榻前半蹲跪下来。定权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手中的触感,是任何锦缎都无法比拟的温软丝滑,他感叹道:“这么好的年纪。”

阿宝扑哧一笑,道:“殿下就是千岁,也不用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

定权微微一哂,道:“我这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绿鬓红颜终会变作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慢慢地僵硬在他的手指下,良久后才答道:“我不害怕。”

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能够不一样呢?”

阿宝迟疑地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伸手就可以触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往下一沉,笑道:“因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天的。”

她笑得这么坦然,也说得这么平淡,仿似那是他们都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就是他们都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视线,枕边小巧的翠

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枝大红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幞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色的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仰首饮尽了天子赐下的御酒。于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着青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万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倾心叹服;楼头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这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亲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么好的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女公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相差无多罢?只是不知道这笔罪过,到头来到底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枕函中摸出了一物,交还给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符袋托在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遏止。定权叹了口气道:“本来就是给了你的,现在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当你的顾才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本宫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都还是亭亭春柳的身躯,头发黑得发绿,肌肤就像新丝。这是鬼神都可以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说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