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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龙潭是放映的最后一站。没办法,出了这样大的丑,哪还有脸面去和人家争,以往县上放映队下来,龙潭都是第一站。队长就骂:日你娘,放个屁的工夫,就从胯前转到了腚后。
一早,队长就派人去公社接人。放映员一共两人,一台发电机,两个大音箱,十六毫米放映机一台,拷贝五个。县上下来的放映员自己扛不了这样多设备,生产队还得派人去。运动那阵子,扛设备这活是那些“地富反坏右”
的专利,龙潭没有这些特殊品种,都是队长指派的年轻小伙。
社员们没有队长这样崇高的荣誉感,轮次他们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放啥电影。日子一路过来,枯燥得像咀嚼了一整天的甘蔗渣,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夜晚吹灯后床上那点折腾。可折腾也不能天天坚持,也得隔三岔五吧。这样,百无聊赖成了乡村固有的调调,能赶上一场电影,就当过年了。一场电影就像一针强心剂,能让村庄活蹦乱跳好一阵子。所以,乡村对电影的期待,好比四十岁老童子对新媳妇的渴求。
叶片上的露水还没有被太阳烘干,接电影的就回来了,沿着石板路一路高喊:干仗的,《铁道游击队》,干仗的,《铁道游击队》。人们奔走相告,开始重新安排今天的生活,晚饭是一定要早的,除了爹妈跷脚,再重要的事情都要撂下。孩子们更是早早就把小
板凳夹在腋下,连吃饭都舍不得放下来。草草扒完两碗饭,人流就开始往晒谷场去了,先来的精心挑选一个好位置,晚来的只能退到晒谷场后面的斜坡上,不过听不见怨言,一派的欢欣鼓舞。
通往晒谷场只有一条小路,夹在溢满水的稻田中间,人流像外出觅食的蚂蚁,在细窄的小路上流淌。
银幕挂起来了,天边起来了一抹晚霞,金黄洒在银幕上,耀眼得紧。
这个激动人心的黄昏,只有一个人对干仗的《铁道游击队》兴趣不大。他蹲在离晒谷场不远的土坡上,定定地看着迤逦而来的人流。他的旁边还有几个壮实的小伙,都是他的亲戚,每个人眼里都是腾腾的火气,模样像要吞下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
刘小把的手一直揣在兜里,兜里有把细窄的篾刀,他的手一直攥着刀把。
他在等,等那几个让他每晚都在梦里杀过好几回的人。
最先看见的是酒疯子,夹在几个老者中间,一只手还悬在胸前,吊着手的白布都变得黢黑了。精瘦精瘦的胡卫国看上去又轻又薄,他走路的样子也奇怪,没有一脚是踩踏实的,仿佛飘着的一样。等飘到土坡边,刘小把挡住了他继续飘远的方向。
“好狗不挡路。”
胡卫国说。
刘小把没答话,两眼血淋淋地盯着他。倒是后面一个后生说话了:“狗日的杀人犯。”
“哪个是杀人犯?请你管好你那张嘴。”
看样
子,胡卫国来之前是喝了两口的。
“你不是杀人犯,哪个是杀人犯?”
后生咄咄逼人。
“那他呢?”
胡卫国往身后一指。
此刻,路上只有林北孤零零过来的影子。近了,林北往这边瞥了一眼,没说话,还没有越过去,刘小把伸手拦着了他。
林北伸手挡开刘小把伸过来的手,径直往前走,土坡上几个人忽然纵身跳下来,把路封死了。
“我是杀人犯,他呢?”
胡卫国问。
刘小把还是不说话,胡卫国哼了一声,狠狠地撞上来,像是想突围。刘小把一甩肩膀把酒疯子甩了回去,猛地抽出了篾刀。然后他说:“把你们三个畜生都砍了,杀人犯就没了。”
这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是刘小把昨晚在油灯下提出来的。吃完晚饭父母就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长吁短叹。自从三个畜生回来后,刘老把一家就没有清静过,不断有人登门,开口就问老把这事儿咋搞。这时候的老把总没话,他的话都在肚子里,但说不出来。肚子里藏了啥话,老把也理不抻抖。反正有话,还很多的话,像锅糨糊,又像绕成一团的乱麻,顺不出个赵钱孙李。于是老把就开始叹气,他发现只有叹气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叹气能排出肚子里鼓胀的那些东西。刘小把不这样,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血气方刚,他年轻力壮,他不能像父母那样只能毫无意义地做些吐纳就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