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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洬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
他抬眼的時候先看到了不屬於這個房間的東西,一根樹狀的柱狀東西,頂上像花束一樣做成盛放的形狀,其中一枝上還掛著什麼東西。再仔細地定睛看,才發現那是個掛大衣的架子,掛著的是個吊瓶,裡面的液體只剩一個底了。關洬的視線順著吊瓶上的管子往下看,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伏在他的床邊,已經睡著了。他的手被承倬甫握著,掌心貼著手背,大拇指扣在一起。關洬動了一下,承倬甫立刻就醒了。關洬這才發覺他都快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因為不斷有液體輸進來,他半條手臂都是冰的,還有點麻。他知道承倬甫為什麼要這樣捂著他的手了。
承倬甫的嗓子很啞:「醒了?……別動。」
他制止了關洬想活動一下自己的手腕的動作。然後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吊瓶:「再等一會兒,給你拔了。」
一邊說,一邊又把手心捂上來,關洬這回沒躲,任由他握著手,半晌都沒有言語。
承倬甫又問他:「餓嗎?」
關洬搖了搖頭。他沒有胃口,他已經很多天都沒有胃口了。
承倬甫柔聲道:「總要喝點水。」
他放開了關洬,從床頭取關洬的熱水瓶,關洬看著他倒水出來,然後馬上皺起了眉,用手摸了摸碗:「涼的?」
關洬解釋了一句:「那個內膽早就碎了……」
承倬甫不滿地放下熱水瓶,關洬看著他走到囚室門口,驚訝地發現囚室跟平時一樣從外面鎖上了。承倬甫「邦邦」地敲了幾聲,但外面一片安靜,沒人搭理。關洬有氣無力道:「別折騰了,我不渴。」
承倬甫只好走回來,這麼兩句話的功夫,吊瓶已經打完了。關洬撐著自己半坐起來,承倬甫摁著他的手背抽出了針,但是水平不怎麼樣,甩出了一小串血。承倬甫皺著眉頭,從自己懷裡取了帕子給他包手。關洬忍不住笑了一聲,看那架勢,誰能知道這只是個小針眼,還以為他至少要斷兩根手指。
「天底下哪有探監探到自己也被關進來的道理?」
承倬甫沒抬頭,還是捂著他那隻手:「我把典獄長打了一頓,他們就把我也關進來了。」
關洬揚眉,有那麼一會兒好像真信了,然後又哭笑不得地斥他:「一派胡言。」
承倬甫抬頭看著他,也微微地勾起了唇。
「就這一個晚上『法外開恩』。」他的聲音近乎耳語,「天一亮我就得走。」
關洬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他從哪裡求來的「法外開恩」,但半路又失了興,不問了。他沒有什麼力氣,強烈的悲痛和憤怒已經把他燒完了,他像是一把被承倬甫勉強攢在手心的灰,終於能夠安安靜靜地跟他對視。承倬甫又把他的手貼到了自己頰邊,關洬看著他,看到他的眼睛一眨,一滴眼淚就這樣從眼角滑出來,然後很快地滲進包著關洬的手的帕子裡,不見了。
「我夢見你了。」關洬最後說。
承倬甫勉力笑一笑:「夢見我什麼?」
「夢見我們一起在上詹姆士的課,但比我們當年大一點兒……不對。」關洬表述得有些艱難,「我是現在這個樣子,但你還是十五六的時候……」
承倬甫笑得真心了一些:「你哪知道我十五六歲什麼樣子?」
關洬微怔,答不上來這個問題。其實他夢裡也奇怪來著,但是現在醒了,好像就明白一點了。
「剛回南京那兩年,我經常想你。」關洬的聲音很輕,像是還在夢裡,「舅舅家裡只有兩個表妹,以前也沒見過,玩不到一起去。私塾里先生和學生都講南京話,我一開口,大家就都笑話我。我總是回去哭,晚上就給你寫信……」
承倬甫一直看著他:「信呢?」
「早就找不到了。都是些孩子話。」
「什麼孩子話?」
「六哥展信安。六哥還好嗎?六哥如今多高了?我長得很高了,肯定比你都高……」
承倬甫笑了一聲,關洬也笑了,繼續往下說:「六哥還學英文嗎?是不是都要忘記了?是不是連我也忘了?」
他停下來,承倬甫低著頭,肩膀顫動,哭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重看著他。
「可是你走也不告訴我。」承倬甫埋怨他的語氣,「我以為你忘了我。」
「走得急。」關洬的語氣很耐心,解釋給他聽,「當時到處都說要造反,怕走到一半碰上打仗,跟逃難似的趕緊上路了……我去找你,你也不在家。說又去你姐夫家裡了。」
承倬甫還是攥著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關洬從未見他流這樣多的淚,他忍不住用拇指輕輕地替他揩了揩。
「怎麼已經二十多年了?」關洬輕嘆,「我們要都還是孩子,多好?」
承倬甫無言,微微側過臉,吻他的指尖。
關洬深吸一口氣:「敬棠……」
承倬甫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發狠似的握緊他的手:「別說了。」
關洬就真的不說了。也許是因為那個夢,讓他願意再像小時候一樣聽六哥的話。但其實小的時候他並不是乖乖的鄰家弟弟,他們經常拌嘴。回憶用一種詭異的方式在他身上作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早已不記得當初都跟六哥辯過什麼,只記得那些做了噩夢的夜晚,只要六哥在,他說什麼關洬都會乖乖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