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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艾始终埋头收拾碎片——先把大片的捡起来拿纸包好,又到厨房拿了笤帚和撮箕把碎片反复扫了好几次,再赤脚走一遍,这才抬起头来:“妈,你起来的时候记得穿拖鞋。”
“这点小事卖乖有什么用,你要是真听话,就别再给我提去接骨灰的事情。走开走开,你这个孩子从小没叫人省过心。”
卫艾不再吭声,但也立在原地不肯走。方幸看见他中弹的那一边脸颊稍稍有点肿,总归是有点担心,趁着武红闭着眼睛,悄悄拉他衣服,给他做眼色,要他别硬犟着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半拉半扯把卫艾拉出了武红的房间,方幸又去接卫艾一直拎着的笤帚。没想到他攥得死紧,方幸抢了半天也没抢过来,低声说:“你傻了啊,和一把笤帚较劲。刚才武阿姨打你不知道躲?”
卫艾缓缓地扭过头,望着方幸不急不徐地说:“高材生,小杖则受大杖走。她也不是真想打我。”
方幸被抢了这一句,倒吸一口凉气,才说把下面一句话接上了:“你真有本事,这都看得出是不是真要砸你。要是真划破皮怎么办?好像你生来是木头人一样,不怕痛的,就不能多爱惜一点自己?”
卫艾这时终于把撮箕和笤帚放下来,坐倒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发起呆来了。
方幸看他这个样子,想劝,又没法子劝——一回家听说卫艾的生父去世了,当时只觉得像一个炸雷劈下来,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个事。怎么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哪怕是提起一丁半点,卫艾的生父一直活着呢?他问方志恒,方志恒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卫艾自己看起来也是完全被这个消息打击懵了,绝对不比自己知道得多多少;而问武红……?还是算了吧。
没多久方志恒下班回家,一推门看到两个小的一个出神一个发呆坐在沙发两端,问:“这是怎么了?”
方幸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卫艾已经更加敏捷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望着刚进门连鞋都没换上的方志恒说:“方叔叔,求求你,求你帮我瞒住我妈,让我去一趟y城吧。”
方志恒也没想到卫艾劈头盖脸扔过来就是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看了看卫艾,又看了看一旁的方幸,说:“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他领着方幸和卫艾进了方幸的房间,合上门后说:“小艾你也要体谅你妈的苦心。她不让你去,总是有原因的。”
闻言卫艾咬住嘴唇,沉默了很久,说:“我妈肯定有她的原因,但是他人不在了,他再怎么没养过我教过我,但毕竟生了我,要是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那……”
他话没说下去,先一步垂下了头。方幸看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想到自己的妈妈,眼睛也酸了,忍不住出声央求:“爸,你帮着瞒一瞒武阿姨吧,让卫艾去吧。”
方志恒想了想:“卫艾,我是觉得你已经这么大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要去的。但是你妈那边,瞒也是瞒不住的。你要想去,就去,花费什么的你就不管了,有方叔叔呢。不过路上这么远,你也没一个人出过远门……这样,让方幸陪着你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有什么事情也能打个商量。方幸,你说呢?”
接收到方志恒有些严厉的目光,方幸知道是他爹以为他不肯去,连忙点头:“我去,我去。爸,还是你最好最讲道理了。”
“胡说八道。”
方志恒清一清嗓子,“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在那边给你们找到人安排住宿,再陪你们去监狱。这件事情……先不要和武红提,都知道了?”
方幸一个劲地点头,卫艾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却是干涸的:“谢谢方叔叔。”
方志恒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孩子,都是一家人,这是什么话。”
几天后的傍晚两个人一去坐上了北上的列车。暂时敷衍武红的借口是“学校毕业旅行”
,但又都清楚这只能骗个开头,怎么也骗不到结束,但提着方志恒给他们打的行李,又搭着方志恒的车到了火车站,方幸看着卫艾沉默的面容,知道不管再怎么会让武红事后伤心,他也是一定要走这一趟的。
火车上的那个晚上前半夜两个人都没睡,听着卫艾不停地翻身,方幸也跟着翻来覆去,又怕吵醒卧铺里其他人,忍着不敢说话。直到下半夜,方幸已经是迷迷糊糊半睡不醒了,忽然听到对面下铺的卫艾起身,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卫艾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压低声音说:“我去厕所。就回来。”
他这一去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烟味,把方幸的睡意都熏走了七分。若是平时,方幸肯定会皱着眉头教训他不该抽烟,但眼下也只是叹了口气,等卫艾又躺回去,才说:“抽烟也没用啊。你不要怪武阿姨,她瞒着你你爸的事情,一定是有难处的。”
“我知道。她总是有难处的。”
对过那头静了良久,才传过来一句。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车子到了目的地。后来方幸对那个小城的印象一直是白晃晃的太阳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酒味——这个长江以北的小城,多年来一直以出酒而闻名。方志恒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接他们的人先把他们送到宾馆,等他们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本来是打算先去吃饭再往城郊的监狱走,但这个时候卫艾说:“先不吃饭了,把事情办完了。”
过去的路上沉默得很怕,方幸看一看窗外绿油油的庄稼,又不放心地去看看身边的卫艾。新拆开的雪白的衬衣上每一道折痕都很明显,头发还有一点湿,不再像往常那样张牙舞爪桀骜不逊地根根朝天。方幸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觉得划破此时沉闷的气氛实在是太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握住卫艾紧握的拳头:“快到了,没事的。”
卫艾朝他笑了一下,又把头扭回去了。
因为有人领路又事先打过招呼,整个程序上都很顺利。在监狱里待了这么久的人也没什么遗物,几本书几件衣服一些书信和照片,再就是一个简单的骨灰盒子。
方幸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只是没想到人就这么快火化了,惊讶地“咦”
了一声,狱警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就说:“卫建设的前妻,哦,也就是你妈同意先火化。她是我们唯一能联系上的亲属,就按此办理了。”
卫艾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就把遗物装进袋子里,准备带走。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有点不稳,几张夹在书本里的照片落在地上,方幸赶快帮他去捡,最上面一张是个年轻男人的黑白照,是七十年代知识青年的标准打扮。哪怕只瞄了一眼,方幸也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卫艾的爸爸了。
卫艾本来还维持着麻木的克制和镇静,但接过照片的时候,定睛一看,整个人就像浑身过了电,哆嗦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