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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抬頭,將目光放遠再放遠,似乎穿越重重山巒,跨過巍巍河流,隨著那匹勢如奔雷的拳毛騧直奔戚繼光的大本營:「看?看?他是不是依舊如當年一般,一腔公?心。」
三日後,雨夜。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掙扎在混沌的雨幕中,在一道緊似一道的閃電下瑟瑟而抖。漆黑如墨的天空與更為沉鬱的土地?之間有一道筆直的分界線,而在這道分界線之上,有一隊身著蓑衣的騎兵如同裂帛的刃直刺進這一片蒼茫之中!
這一隊騎兵皆一人兩馬,輕裝簡行,掛滿雨珠的笠帽下,是一雙雙如同鷹隼一般銳利而堅定?的眼睛,他們目不斜視,緊緊跟隨在頭馬之後。為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馬背之上,仿佛下一秒就會躍空而起,直撲隱在陰雲後的皎月,那種充滿震懾的壓迫感,非是多年征戰殺伐、鮮血白骨便無以成型。
透過馬蹄飛濺起的水霧,遙遙可見緊閉的城門。城門上的守軍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隊如狼似虎的騎兵隊伍,高揚著火把看?了過來。晃動的火光之中,隱約可見箭尖雪白的寒芒。
不待城中之人問話,在為之人身側承拱衛之勢的騎士便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銀牌,其?聲洪亮清朗,如同出谷黃鶯:「戚少保到?!開城門!」
隨著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騎兵們魚貫而入,毫無遲疑。而剛剛通報的騎士略一勒馬,轉頭對為之人低聲道:「舅舅,我去帶沈忘來!」
為那人抬起頭,雨中蕭瑟蒼涼的秋月勾勒出他深邃而堅毅的五官輪廓,如同照亮那層疊連綿的山川,隱在盔帽下的眸子亮得驚人:「去吧,此事也?該了結了。」
語畢,這隊騎兵再無遲滯,策馬向著詔獄的方向疾奔而去。
當戚繼光孤身一人,風風火火地?沖入牢獄之中見到?提審的張綽平之時,張綽平正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因為大張著嘴扯動了臉上的皮膚,本就正在癒合的傷口癢得緊,他便一邊揉搓著麵皮兒一邊齜牙咧嘴地?哈欠連天。是以,當戚繼光走進牢門之時,他受驚不小,差點兒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戚將軍!」張綽平猛地?端正了身子,肩頭扛著的鐐銬叮噹作響。
戚繼光眼風如刀,直直地?射在張綽平的臉上,讓憊懶無謂如張綽平也?不由得垂了眼帘,下意識地?躲開了戚繼光的眼神。
「果真是你,袁達。」
張綽平眸光閃動了一下,初見戚繼光緊張而激動的表情也?逐漸消散了,化?作唇角一抹自嘲地?笑:「沒想到?戚將軍還認得我……」
「我自然認得你。本將且問你,你隨我征戰多年,我何曾薄待過你,我甚至讓你做了微兒的馬術師父,若非你後來做了逃兵,在軍中混個一官半職絕非難事,可你又是如何回饋於?我的?」戚繼光難掩心中憤怒,在牢房中不停地?踱著步,「刺王殺駕,刺王殺駕啊!袁達,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意欲何為……」張綽平頹然晃了晃細瘦的脖頸上偏大的腦袋,「我無非是想為我那可憐的兄弟說句話罷了……戚將軍,您說得沒錯,您未曾薄待過我,所?以我只?是將矛頭對準了那高高在上的張居正和視人命為草芥的馮保,對將軍絕無歹意。若非沈無憂那小子——」
張綽平咧了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戚將軍,我與兄弟王大臣命若蟲蠡,若是能?求得那二位大人陪葬,倒也?是榮幸。即便扳不倒他們,咬上一口也?是痛快的哇!」
戚繼光氣得猛拍了一把案桌:「怎麼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偏偏要為這種邪門兒的事兒妄送了性命!王大臣之事已?成定?案,你又能?翻起什麼風浪!袁達,你糊塗啊!」當年的楚槐安,如今的袁達,哪一個不是孤注一擲,哪一個又不是功敗垂成?
張綽平靜靜地?看?著悲憤交加的戚繼光,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戚將軍,你瞧,即便時至今日,你記得的依舊是袁達。隨你征戰多年的是袁達,給大小姐做馬術師父的是袁達,當了逃兵的是袁達,你恨鐵不成鋼的還是袁達。這一切的一切,都屬於?那兵冊記錄中的杭州人士——袁達!」
「那我的人生?呢!戚將軍,我的人生?去了哪裡呢!所?以啊……我與王大臣這種人,無非是頂著別人的名字過了一生?的喪家之犬罷了,是死?是活又有什麼關係……」
「你錯了。」在聽?了張綽平近乎悲愴的呼告之後,戚繼光的面色卻逐漸的緩和了下來,甚至浮起了一絲張綽平看?不懂的,夾雜著哀傷的溫情。「袁達也?好,張達也?罷,我記住的從?來都不是你所?頂替的那個姓名。」
「本將記得,你與王大臣同在一個騎兵小隊,你的武藝嫻熟,馬術非凡,是為右伍長。王大臣性格憨直,最聽?號令,是為大棒手。青峰口一役,你沖陣在前,殺敵五人;朵顏部鐵騎入侵,本將率八千銃騎突襲其?大營,你亦在其?中。本將知道,你與王大臣皆是清勾之兵,冒名頂替他人從?軍——」
張綽平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他抬起頭,凝視著戚繼光誠懇的面容,那雙眸子裡似乎又燃起了他所?熟悉的,戚家軍的烽火!
「可那又如何?你們流的血是真的,你們吃的苦是真的,你們與本將的同袍之情亦是真的!如果這都不是真的,你告訴我什麼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