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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第1页)

沈辞柔摸不准霍乐师是什么意思,抿抿嘴唇,没说话。

霍乐师没接着说下去,另起了话头“我刚刚做了场梦。”

“梦”

“是啊,梦。很长的梦。”

霍乐师靠着墙,眼睛里浮出一层经年的大雾,迷迷蒙蒙,是他故去多年的时光,“我梦见阿静和阿兰了”

听着像是两个娘子,但霍乐师无妻无女,往常也不见有什么亲戚走动,沈辞柔从没听过他提及“那是”

“阿兰原本该嫁给我的。”

沈辞柔一惊“那,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死了。”

霍乐师说,“二十二岁的时候,她就死了。”

他蓦然想起当时突厥草原上的风沙,哥舒兰替他挡了一下,在他面前被围攻奇袭的突厥兵斩下马,黑红衣在风中被吹起,新鲜的血一直飞溅到他脸上。

霍乐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又闻到草原上的腥气,是牛羊的脚印,也是泼洒在草地里的血。他轻轻地说“我连阿兰的尸骨都没法带回来,只一把火烧了,骨灰扬在外边。”

时人讲叶落归根,火葬尚且说得过去,连骨灰都洒了,沈辞柔听得胆战心惊“那”

“我一生无儿无女,待我死,恐怕得你给我送葬。”

“别说这种话”

沈辞柔肩背紧绷,“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别说了。”

“陶医师不可能没和你说,这老头最爱先提醒人,说里边的人要死了。”

霍乐师说,“都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待我死,你也这样,洒了我的骨灰,我也算和阿兰在一起了。”

话说到这里,沈辞柔就明白霍乐师也知道状况,她不瞒着,忍着泪意点头“好。”

“阿静阿静是我妹妹,一个阿娘生的。”

提到另一个女人,霍乐师却忽然换了话题,“丫头,替我倒酒。”

沈辞柔连忙倒了碗酒,双手捧着递上去。

霍乐师接过,却不急着喝,他看着沈辞柔,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轮廓。他眯起眼睛,还是如此,过了会放弃了“我以前想过,若阿静生的是个女儿,宠着,也教着会不会是你这个样子”

话不好答,沈辞柔舔过嘴角,没回。

好在霍乐师也不是非要听一个回答,他拿着碗“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舅舅”

沈辞柔点头“舅舅”

这一声喊出口,她以为会觉得别扭,却没有。宋氏的兄长早逝,她这辈子也没喊过一声“舅舅”

,这会儿叫出来却觉得无比顺畅,好像是可以叫这么一声。

她又连着叫了几声,霍乐师勉强笑笑“好,好。”

他端起酒碗,低头一饮而尽。

桑落是烈酒,又特地埋过一年,霍乐师少时纵饮,都还嫌呛,这会儿他却喝不出什么,入腹的是酒气,反上来的却是淡淡的铁锈气,恍惚来自二十多年前。

“舅舅”

沈辞柔不知该怎么办,“要添酒么”

霍乐师摇摇头。

“我快死了我无能啊,护不住阿静和阿兰,”

死亡的灰白一点点泛上他的眼珠,“也没法再帮你了”

他听见榻边碗碟摔倒的声音,应该是沈辞柔失手打翻的。他想说话,耳边的声音却又变了。

恍惚是二十多年前,那会儿他还在军中,少年时就做将军,年轻而英挺,领军凯旋时长安城里的贵女至少有一半想嫁给他。

他好像又看见阿静了,是在霍府门口,已出嫁的阿静挽着,温婉贤淑地替兄长整理软甲。外边哥舒兰骑在马上逡巡,手里提着枪,枪尖在地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阿静做事细致,恨不得把软甲上的每条缝都摸一遍。哥舒兰等得不耐烦,一勒缰绳,枪往他肩上一压“磨磨蹭蹭的,像个闺阁里的娇娘子你还走不走”

“走啊,这就走。”

霍乐师喃喃。

声音太小,也太含糊,沈辞柔没听清,以为他是要交代什么,刚起身,霍乐师的手一松,酒碗脱手落地。

一声脆响。

沈辞柔退后两步,猛地转身出去,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