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第1页)
这般肆无忌惮,恃宠而骄,阖宫之中,也只有她一个女子,有如此胆量和殊荣。
座中群臣以王岚为首,纷纷窃议沈氏烟视媚行,妖妃祸国。却也只敢窃窃私语,无一人蒙了心拿仕途开玩笑,当众指责大内最获圣宠的女子。
王伶坐在满列臣工间观舞,他自幼读圣贤书,从不喜犬马声色。但今日值中秋佳节,如此盛大的宫宴,教坊司必会献上升平之歌舞。
想到南思辛苦数月,夙夜勤练,登台定然舞姿神妙,如翾风回雪。
清歌曼舞,岂能相负?
遂一直目不转睛,观台上舞姬轮换,终于等到南思献艺,舞曲却好似只有一瞬。
翥凤翔鸾,她便抱瑟谢幕了。
王伶自嘲,南思拨瑟曼舞之天姿在他心里何止盘桓千百回,每次伊人离去,他还是徒生怅惘。
像她也一并将他心底的记忆都带走了一样。
王伶趁父亲推杯换盏、飞觥走斝之际悄然离席,九月渐凉,筵席已不设在露天水岸,而是挪至到沈贵妃的含章殿。
王伶避开内侍与满堂金华,甫一出殿,鼻端萦绕静夜里桂花的冷香。他抬眸,见星夜下桂树其叶如米、黄蕊点点,茂枝间掩映一轮圆月,月中也有桂殿,只是清冷寂寞。
他浅叹,今日,明明是个团圆的好时节。
南思谢幕后,应当去更换舞衣了,他估摸着时候,走到歌伎更衣的偏殿到含章殿的必经之路上,隐身藏在廊道旁的桂树影里。
等了许久,果然见她褪去了方才金缕满身的舞衣,换了一件素青描兰草的乐女服,返回含章殿去。
他想叫她,忽然觉得凉夜已深,孤男寡女深夜幽会,有损她的清誉。他的心子跳得快了起来,心跳声触动着怀间存放的一件东西。
王伶低眉看了看自己的襕袍,方才宴饮,他十分注重姿仪,几乎没怎么用食馔和酒,怕不慎污染衣袍。此时玉带依约、袍摆挺括,他却还是觉得左右都不适从。
眼见南思就要经过面前的连廊,他终于急道:“南姑娘,请留步!”
南思被贸然叫住,回头一望却不见人,不由有些惊怕。她厉声道:“是何人在此?”
王伶从深浓的桂树影里走出来,走到廊畔,两人隔着栏杆,她大约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轨之心。
南思果然放下心来,她前后同王伶说过几次话,虽然王氏取代南氏而成了朝中文臣之首,令她心生芥蒂,但王伶本人并不讨厌。只是这深更漏夜,阖宫皆纵享宴饮之乐,他为何孤身一人匿在这桂花阴翳里?
“南姑娘,伶,有一件物事想要送给你。”
王伶说话从不起兴,不待她发问,便据实而告,生怕引起她的疑虑。
南思想不出有何物值得他专程等在此处要递送与她,心思转了转,忽然心头一喜,问道:“可是哥哥托大人送奴婢的中秋贺礼?”
王伶听到“奴婢”
二字心中一痛,转而才听完她整句话里的意思,颇有些尴尬和自愧。
“南姑娘,此物并非令兄所托,而是、而是我,冒昧想要送给姑娘的。”
南思杏眸中乍明乍现的期许转瞬消逝,变成无边无际的黯然,对他要送的礼物再没有什么兴致了。
“婢子不敢和侍郎大人私相授受,夜深更不该相见,侍郎大人请回罢。”
王伶吃了个闭门羹,脸微微涨红,却仍是慢慢掏出怀中物事。
这东西在他心口隔着中衣放了一日,此时握在手中,还有淡淡温度。
王伶将包覆的缣帛拆开,软帛之上是一支玉笄。
莹润的脂玉水头很足,笄首扇形玉片阴镂如意纹,形制简明清雅。
他手捧缣帛逾过栏杆将玉笄推到南思面前,大着胆子说:“微臣听闻南姑娘今岁及笄,却因与父兄离散无人主持笄礼。微臣想着女子的笄礼和男子的冠礼一样,至关重要,不可或缺,便冒昧使人打了这支玉笄,庆贺南姑娘嘉年既成。”
碧玉韶龄,才过笄年,便学歌舞。虽不能见她始加元服、初绾云鬟,到底奉送一支笄,让少女珍贵的年华不至于无人问津、无物见证。
南思看见玉笄顷时一怔,想起去岁寒冬骤雪,哥哥以玉簪赠她,她不受。
那时她只有十四岁,总觉得自己还小,没想到入宫后流年如乌飞兔走,转眼便至笄年。
这一年,她在教坊司经历了无数冷眼,挨过无数顿板子,弹断了数根弦、一把瑟。最难挨的,却只有寂寞。
亲人离散,孤苦无依,举步维艰。以至于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始将成年。连她都忘了,寂寥长夜,又有谁记得呢?
君臣媵妾,各有各的欢愉,明月突然圆满,戏取多少离人?
她瞥一眼静静躺在缣帛中的玉笄,样式虽然古雅,比之哥哥那支白玉簪,到底还是花哨繁复了些。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收下哥哥的簪子呢。
南思抬手轻轻推了推玉笄,对王伶道:“侍郎大人有心了,只是玉笄非挚亲所加不可成礼,婢子与侍郎非亲非故,不敢受此大礼。”
“南姑娘,请不要再自称婢子了。”
王伶急道:“姑娘从前在南府,也是令尊大人的掌珠,怎可如此自轻自贱。况且姑娘奉旨敬献曲艺,无人将你当做低人一等的侍婢的。”
东瓶西镜(一)
“今日是姑娘的生辰,伶虽不敢忝代姑娘之兄长为姑娘加笄,然打此玉笄时已作了一番思量。春蒐那晚,伶曾同姑娘说起,以亲疏论,伶算作南姑娘的表兄,不知姑娘是否记得?”
“既是姑娘之表兄,便不算逾矩。这玉笄,还请姑娘不要坚辞。伶不便为姑娘插戴,若姑娘当它是礼成之物,便可自行绾于青丝之间。若不然……南姑娘只当它是远房表兄所赠的生辰贺礼,收起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