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1页)
周烈和邬双樨跑了一天,王修让他们二人先去休息。他举着烛台到李奉恕房中,低声道:“大夫说了,今天晚上很难捱。你千万忍着。”
李奉恕点点头,忽而道:“我一直没问,我的手……还是整的麽?”
王修道:“当然!好的很!大夫都说老天保佑,皮肉伤重筋骨却还好,好好养着能恢複原样。明天我就把那把破铳扔了,后装火药,他咋那麽聪明!”
李奉恕整个右手都在跳,痛得恶心。他咽了一下,道:“明天你收起来,别扔。”
王修垂着眼睛,收拾情绪,心想:今天这个小大夫是不得已为之,你这伤也拖不得。明天还得去太医院找太医,我就不信太后能把太医都关到死。
王修守着李奉恕坐了一晚上。李奉恕睡不着,出神。王修恨不能李奉恕能喊一声,这得多疼。从来如此,李奉恕痛也没表情,苦也没表情,王修怀疑天塌下来李奉恕扛着,都能不作一声。
李奉恕烧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亮得王修害怕。
“找陈春耘来。昨天该是他来宣讲。”
王修没劝。不多时陈春耘就来了,站在屏风后面,摄政王问一句答一句。李奉恕非常直接,问陈春耘驻澳门的葡萄牙人的火力配置。
陈春耘有一件事从来没说过。
他跟过黄纬,那个自杀了的苏州人。黄纬跟葡萄牙人实打实交战,把葡萄牙的军队打得败退。黄纬曾言夷人畏威不怀德,如今俯首称臣,明天便作乱犯上。这个“明天”
……到底多远呢。
陈春耘一撩前襟,端正跪下:“朝廷要听大捷,殿下要听实话。今天不讲航海,讲一讲卑职所见黄长洲是如何大败葡萄牙人的。”
几个高大的影子站在栅栏外面。李在德以为是摄政王,尤为热情:“怎麽样,殿下,周将军看了吗?好用吗?起名字了吗?”
周烈有点不落忍,叹道:“我就是周烈,你那铳我看过了,名字也起了,叫德铳。但……炸膛了,炸的还是摄政王。”
李在德笑了两下,迷茫地看着周烈:“你是周将军,好好好,德铳,好……”
忽然他陷入了癫狂:“周将军,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德铳炸膛只是因为我制作的粗糙,我家附近的铁匠铺连精铁都够呛,如果能用一等钢,如果能用一等钢!”
“一等钢……你可知大晏一等精钢産多少,大批量地装配军队,那得到什麽时候?”
李在德高声道:“那就提升炼钢的方法!大晏那麽大,可以的,摄政王,周将军,可以的!相信我,后装火药的铳才是对的!”
周烈看着瘦弱的孩子激昂亢奋几乎厥过去,不忍心道:“孩子,你要知道,火铳火药前装是有它的道理的。火药后装你也看到了,炸膛。摄政王仁厚,现在都没提要治你的罪。如果打仗时军人都炸膛了,那可怎麽办?”
李在德疯狂地挤在栅栏上,脸都变了形,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暴发:“将军,相信我,相信我能找到原因!为什麽你们都不相信火药后装才是对的!为什麽!”
周烈终究没再说什麽,转身就走。李在德绝望地伸手抓到个人,热泪滚滚:“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告诉摄政王,让我改进德铳,给我一次机会,德铳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铳……”
被他随便抓住的人正是邬双樨。邬双樨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中如这般既有希望又有绝望。他想掰开他的手,又不忍心,只好道:“你不知道摄政王伤得多重,整个右手差点废了。他估计是生气了,觉得你是为了活命拿些什麽东西糊弄他。”
李在德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李奉恕!你在哪儿!”
他嗓音里带着血,大声道:“李奉恕!我李在德不怕死!但我怕窝囊地死!你非说火药后装是异想天开,我问你,陈规刚做出来火铳时,谁想到那东西能杀人!”
李在德哭道:“先人做的火铳,我们自己不用,人家泰西人改进成鸟铳传回来咱们才恍然大悟。大炮是,地雷也是!大晏要被追上了,大晏要被追上了……”
李奉恕站在外走廊一动不动,其他人在他身后也不敢动。
李在德喃喃自语:“不试怎麽知道不行,不试怎麽知道不行?总会有一天能证明我是对的,火药得后装,那时候你李奉恕就是罪人,我李在德也是罪人……”
李在德昏昏沉沉地发疯,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前面,沉声问道:“我李奉恕为什麽是罪人,你李在德为什麽是罪人?”
李在德咧嘴一笑:“殿下读史,看几百上千年前的人。焉知几百上千年后的人,没在看着我们?”
李奉恕连着两个晚上睡不着。十指连心,右手又热又疼,好在是冬天,邬双樨从护城河上游伐了许多冰来,切削成整整齐齐小块,装进帆布袋子里面给李奉恕垫手。
李奉恕睡不着,王修就在床边拉张椅子坐着陪夜。李奉恕平时就不喜欢别人近身,这时候受了伤,一干仆役连门都进不得了。
寒夜清凄,街道远远有噼啪炸裂声。李奉恕恍恍睁眼:“什麽声音?”
王修半打盹,一点头醒了:“渴吗?要喝水吗?都快腊八了,谁家孩子皮,放炮仗。”
李奉恕额角疼得冷汗滚滚。王修给他换了个枕巾:“明天白天别到处跑了。在家睡一天。”
李奉恕两只眼睛盯着窗板:“闷。”
王修只好去把窗板支起一条缝:“不能开太大,你一身汗,再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