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1页)
不论他怎么告诉母亲,现在的辛苦只是暂时的。他相信,时代不一样了。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值新中国成立。开天辟地,一切都将和过去不一样。只要他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就可以赚很多钱,就可以回报父母。他母亲都不相信他这一套说辞:“等你读完大学,我坟头的草都两米高了。我不稀罕你的回报。你现在就回来,帮着家里挣工分。”
“龙生龙,凤生凤。”
这是母亲的话。母亲嘲讽他:“自古改朝换代,也不干穷人的事。任你怎么变,耕田的还是耕田的,拉车的还是拉车的。”
“你祖辈就是个耕田拉车的。”
母亲警告他:“别想着不干工吃闲饭。”
他不认命。
母亲用棍子,将他打了一顿,然后去学校,将他的桌椅搬了回来,并且不再给他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将殴打他的那根棍棒交到他手上,并且牵给他一头黄牛。
“以后,你就拿着这个棍子去放牛吧。”
母亲说:“不要再跟我提读书两个字,不要再白日做梦了。”
他牵着牛,去了山坡。
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一天的痛苦和绝望。
他几乎想要投河自尽。他是学校的第一名。
为念书,他吃了多少苦。学校离家十几公里,走山路,单程要三个小时。他从七岁开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挎着一只打满补丁的旧书包,走三个小时路,去学校读书。他一天的食物,是半个馒头。
他随身带着一只水壶,饿了只能喝冷水充饥。五点钟,天还没亮。陪伴他的只有犬吠和鸡叫,连手电筒都没有。他从黑夜走到了白天,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晚上到家,已经是九点钟,他放下书包,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喂鸡喂猪、洗衣服、剥玉米,哄弟弟妹妹睡觉。做完这些,他才能有时间写作业。母亲嫌他点灯费油,动辄扔了他的笔和本,将他大骂一通。有时候还要打他。寒冬腊月,没有衣穿。
他唯一的衣服,是一件薄褂,连袖子都没有。唯一的鞋子,是一双草鞋。大冬天,胳膊脚都露在外面,手指脚趾上长满了冻疮。但他从来没有逃过学,即便是最冷的大雪天、霜冻天,也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然而他的努力,在母亲眼里一文不值。
哪怕他放假在家,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赚钱,想减轻家中的负担,她也不肯让他多上一天学。不仅如此,她还拼命地羞辱他、打击他。他明白,母亲有她的难处。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她的冷言冷语,还有她的尖酸刻薄。
他想起那天,他辍了学,被驱赶到山上放牛,吃了很多毒蘑菇,晕倒在树林里,吐得昏天黑地。
他是一心想死。
要是那天死了倒好了。他厌恶这个家,发誓不要再走进这个门。
他转身就走。
他是个好人,她心想
刚走没几步,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
“三哥。”
他回头看,却是秀英。
秀英是他的小妹妹,她是个丑姑娘,长得矮墩墩,圆黑的大脸盘,小时候胖嘟嘟的。别人都说她丑,说她嫁不出去,以后没人要,她从不往心里去。性子十分天真活泼。她好几个哥哥,但跟何咏声最亲近。何咏声也喜欢这个妹妹,觉得她比兄长和弟弟都贴心。秀英很孩子气地冲上来,扯住他衣襟。
“三哥。”
何咏声说:“在家呢?”
秀英快乐地拉起他的手:“哥,你进屋去吃饭呀!”
何咏声拿开她手,说:“你快去吃吧,我就不进去了。”
他妈在门口看着,一张脸拉得老长。
自从分了家,他妈看他便是这副脸色。何咏声也不想受气,假装没有看见,跟妹妹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过了几日,他父亲来了一趟他的家中。
父亲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十块钱。父亲冷着脸,说:“你结婚需要用钱,这个钱拿去。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跟父母翻脸。”
他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父亲并不当家,也不理家务事。他只管吃饭、上工,家里任何家务活计也都不管。当初辍学时,他多希望父亲能站出来说句话,替他做主。然而这个爹同陌生人一样,在家从不开口。何咏声知道,他是懦弱,逃避家庭责任。
他自己无能,但又不想被儿子怨恨。所以让母亲去当恶人,他自己埋起头来,假装无权做主。何咏声问道:“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父亲说:“有十几块,是我做工挣的,平日攒下来的。另外那二十块钱是秀英的彩礼。你妈给秀英找了个人家,收了他二十块钱。你需要,先拿给你应急。秀英她用不着。”
何咏声顿时十分生气:“秀英还那么小,你怎么能让妈现在就收人家的彩礼?她这么小,哪能结婚?妈这不是害她吗?至少等她长大一点,让她自己挑挑。你们赶紧把这门婚事退了。我不要这个钱,你拿走。我一分钱也不需要你们接济。”
他只觉得愤怒。
他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自己受了苦,妹妹也要受苦,小小年纪便被安排婚姻。这么小结婚,能有什么好日子。以前村里有个女孩,就是结婚太早,结果生孩子难产,死了。村里人都议论,说是结婚结得太早了,身子还没发育好就生产,所以才会这样。他实在不能相信,父母忍心让秀英也步这种后尘。
次日一早,他冲回家中,和父母吵了一架。
打听到提亲的男方是谁,他专程跑了一趟,到对方家,将其给请了过来,当着父母的面,硬逼着退了这门婚事,并将二十块彩礼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