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第2页)
徐稚柳自嘲一笑,“我既然能出现在此,你不妨想想,我用了什么招数?又哪里还算得上什么敞亮人……只不过趋利避害,做了一项正确的选择而已。”
徐稚柳道,“以我如今和安十九的关系,想他不会吃独食,即便分我一星半点,也够我下半辈子活了。我是个书生,庙堂之上才是我的安身之所,至于这里,不过我是穷困时勉强遮雨的一片破瓦,揭了就揭了,有何要紧?倒是文大东家,应该想想,一旦事将如何自保。你死里逃生能有一次已是万幸,未必还能有第二次,若让张文思知道,你一直隐姓埋名藏在安庆窑,你猜他会做什么?”
“你——”
临到此刻,文石不禁慌了。
他以为徐稚柳会救湖田窑,顺带手拉拔一下其他民窑,但凡王瑜能有一点迟疑,有他从旁斡旋,未必没有摆脱万寿瓷的可能,是以他冒险传信,不惜身份暴露也要救安庆窑,为的就是不让悲剧重演,不让对自己有救命收留之恩的王瑜重蹈他的覆辙,如此也算不负良心。
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徐稚柳是曾经的徐稚柳,是雨夜、是那出杀鸡儆猴的戏码之前的徐稚柳。如今的徐稚柳,在经过黄家洲械斗一事并倒窑事故后,已成为一个谜团。
难道一个人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吗?更让他惊惧不已的是,在传信给徐稚柳之前,他从未想过有第二个能救民窑于水火之中的人,可见曾经的徐稚柳在景德镇人心中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越是如此,越是细思极恐。
好在文石并非凡夫俗子,也曾见过不少世面,只面对眼前棘手的情况,他再冷静也不免心脏一紧,声线也跟着紧绷:“你不必诈我,但凡你能坐视湖田窑不管,就不会来找我。”
“我找你,并非因为湖田窑。”
他这话一出,文石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你是为何?”
“你还记得徐有容吗?”
不知何时徐稚柳掏出了火折子,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屋内亮了。他目光不错地盯着文石,一步步朝他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声音都冷肃一分。
“那个被污蔑奸淫妇女,屈打成招的瑶里秀才——徐、有、容,你不会忘了吧?”
文石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倒地不起,然理智强撑着他,手指死死扣住桌案一角才没跌落。
他如何能忘记?在公堂上,当那个秀才老爷第一次看向他时,利箭般的眼神就射穿了他身为一窑之主好不容易将养出的的骄傲与尊严。
可是,徐稚柳怎会认识那人?
突然之间,文石似乎想到了什么。
都姓徐,听说徐稚柳是徐忠的远房侄子,好似,好似也来自瑶里?!那么……文石瞪大眼睛:“你和徐有容是什么关系?”
徐稚柳不答反道:“果然和你有关。”
“什、什么有关,我不知道。”
文石撇开脸去,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否认。然而落到徐稚柳眼里,越是否认,越是心虚。
“这些年我勤于窑务,也不是半点收获都无,行当里那些不干净的手段我都见识过,尤其和宫廷搭上勾的更是深不见底。让我猜猜看,你中的是哪一招?”
他步步欺尽,目光淬毒般将文石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先从小的说起吧,内务府放钦银,从省到县再到地方层层盘剥,真正到御窑厂时,已经少了一大半,御窑厂养着全天下最好的工匠也需成本,于是,经过他们的手后,能用的只剩一小半。这一小半里用于给民窑搭烧的款项,几乎不足十之一二,可他们要成事,能靠什么?无非是官权压迫,加上民窑主动讨好,这样一推一拉,十之一二到民窑手里,也就手指缝里一点点,堵住了他们的嘴,还要打点地方上的关系,如此下来,若接手万寿瓷十万计的搭烧量,即便不是赔个底朝天,估摸几年的营收也要打水漂了。可这样的程度,应还不能撼动一家经营近百年的大窑厂吧?况且你必不是第一次搭烧,何来这样大的亏空?那里头还有更深的污水吧。”
从中央到地方,从上到下,贪污钦银都不算是什么秘密,就连皇帝也门清,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才不管这些个干事的人贪了多少,只要最后把他要的东西交上来就行。
不过前朝时政混乱,窑务方面更是一塌糊涂,故而滋生了许许多多的黑暗。至今民间仍有一些说辞,让人闻之色变。
“我听老人们说,先帝在位时后宫很是充盈,那些贵人成天争奇斗艳,玩遍花样,瓷竞也是其一。娘家府上送来的,年节里皇帝赏的,底下人孝敬的,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比一比。那个时候天潢贵胄们比的不是金银细软,绫罗绸缎,而是谁手上的宝贝更胜一筹。如此,就添了仿古瓷这一项营生,内务府还特地为此设立一个部门,专门请仿古大师来烧造前朝宝贝,最出彩的要属五大名窑时期哥汝官定钧的那些传世珍宝,譬若徽宗皇帝钦点的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汝窑天青无纹水仙盆,定窑白釉八方四系瓶,钧窑红釉梅瓶……这里头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时间一长,难免有人动心思,之后贵人用剩下的,禁中太监偷卖的,各地上供的宝物就会被偷龙转凤,进行仿烧,以假乱真,反正贵人们也不识真假,真真假假的,流到民间去,又要如何?当真是价高者得。”
当时窑业乱象众多,真可谓魑魅魍魉齐齐登场,生旦净末丑,人间百态,世间最顶级的珍宝,或许都从内廷经了一手,但最终流向何处又要经此几手,都是未知。
如今留存皇宫的名窑宝器只是一部分,更多的一部分则在民间流通,被商贾们买卖,或走船出海过马六甲海峡,或穿山越岭经河西走廊,又或沧海遗珠被填埋在乡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