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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1页)

第十三章

八盏明晃晃的学而灯,悬在汪府别业的正门两侧。汪管事候在门外,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

忽然,远处传来车铃响动,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灯”

周围仆役连忙点起引草,伸入灯内,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临花藏池”

的牌匾。

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烛光雅敛,如论语学而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温良恭俭让”

,故名“学而灯”

。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细细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断,一盏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

一辆双辕马车徐徐来到府门前。汪管事急忙下了门阶,膝盖略弯贴地,口称“给鹤山先生磕头”

。车帘掀起,一位青衫老者从里面跨出来。老者七十多岁,手执青藤拐杖一根,长长的白髯配上东坡巾,颇有些仙风道骨。

“劳烦久候,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老人解释了一句。

“不妨不妨,从泰州一路过来,也够劳顿的。主家已备好了宴席,等您呢。”

汪管事满脸堆笑,就要把他往里面迎。

老者神情有些郁郁,回了一句“嗯”

,却没挪动脚步。马车后很快又下来一个年轻女子,额头宽大,素朴裙钗,旁边还跟着一个驼背苍头,戴一顶宽檐罗帽,看不清脸。

两人下了车,都恭敬地站到鹤山先生身后。汪管事有些惊讶,他事先可不知道鹤山先生还带了两个随从。那苍头也还罢了,这个女子举止看着不像婢女,亦不像侍妾,可有点古怪。可他也不好细问,连忙吩咐中门大开,把贵客迎了进去。

这座别业外表看着其貌不扬,内里却极为奢华。进门以后,接连数座宏峻堂宇,重轩复道。其中木构皆用楠木,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朱色是朱砂磨细,墨色是徽墨粉刷。

而堂宇之间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会现整个别业的地势从外围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个内宅盆地。盆地内皆是一圈圈圃畴,种满繁茂的奇花异草。不时可见闽中的佛桑花、暹罗红绣球、南海娑罗树等名贵品种,这些名种碍于气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主人家的奢靡。

此时已近六月,正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时,棚架上还有嘉瓜四垂,再间杂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势。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浑然忘俗这种设计有个名目,唤作“临花藏池”

“好是好,只是太过奢靡了。”

鹤山先生心不在焉地感慨了一句。

“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麻烦。”

汪管事笑道,“您看,这花圃旁边都有沟渠,从邗江直接引水浇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别处。根本不劳人力。”

他本想多介绍几句,可他现鹤山先生心绪不佳,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他引着三人走到花藏池的底部,这里只立有一间轩敞竹轩。和外头的华丽相比,竹轩简朴得紧,无论屋梁门窗、椅榻案架,皆为竹制,门口还放养了几只白鹤。站在竹轩门前举目环顾,周围是一圈圈梯田一样的高坡,上面花草层叠,像极了一片片花萼,把来人如花蕊一样拢在中央。

直到这时,客人才能明白,为何要叫“临花藏池”

。不是人藏花于池内,而是花藏人于蕊中。

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从竹轩迎了出来,先深深一拜,然后亲热地搀起对方的手,道“鹤山兄,久违我知道你生性简淡,所以特意选了这竹鹤轩,办了一桌山间清供,不必被俗念萦心。”

鹤山先生勉强一笑,道“极甫有心了。”

这人自然就是富甲扬州的汪极,汪极甫。

汪极与鹤山先生并肩进了竹轩。那个佝偻苍头停在门外守候,女子却紧跟着进去了。汪极略觉惊疑。鹤山先生道“前日老夫自武夷山中得了一味花茶,不需焙制,味道新奇,特携来与极甫品评不过,这花茶需得现配方好,所以我把茶婢也带来了。”

汪极大喜,连声说好好,竹轩里有现成的茶具。他吩咐汪管事先不要布菜,先和鹤山先生各自坐定,闲谈起来。那茶婢不消吩咐,自去竹架上取了十二先生,从腰间小袋里取出各色花瓣、根茎细细调制起来。

汪管事知道这时主人不喜打扰,连忙退出竹轩。他见那个苍头还站在旁边,好心凑过去,说,要不要去伙房吃些消夜苍头垂头“嗯”

了一声,连谢也不谢。汪管事心想郭家书香门第,也有这么不知礼数的仆役,给他指了伙房的方向,便自顾自走开了。

两人离开之后,竹轩附近重归静谧。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茶婢已调好了茶粉。恰好旁边铁壶新水已沸,她便把茶粉小心倾入盏中,以滚水一浇,再用茶筅轻轻击拂。

其时,从大内到民间,流行的乃是叶茶冲泡,但雅人好古,仍不时追慕前宋点茶之法。汪极见这茶婢动作如行云流水,燲盏调膏,冲点击拂,不见丝毫窒涩,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很快茶婢端出两盏茶汤,恭恭敬敬献到案前。汪极端起盏来,先有一股香馥之味扑鼻,再看茶汤呈青白之色,比极品纯白色略差一等。

不过,鹤山先生也说了,这花茶只是品个新奇,未见得多么精妙。汪极便把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这茶汤的味道吧,说实话,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腥中带涩,喉咙处甚至还挂着一点苦味。汪极本以为会有回甘,可略一回味,苦味更盛,好悬没一口吐出来。他微皱眉头,正要搁下,却见鹤山先生冲着自己点头,只好硬着头皮再举起盏来,像吞服药汤一样把里面茶汤啜完。

“鹤山先生这茶真是特别啊,不知叫什么名字。”

汪极苦笑一声,用袖口擦了擦嘴。

鹤山先生淡淡道“它叫作丧子茶。”

“这名字却有些”

汪极说到一半,突然双眼睁大,觉得身体哪里不太对劲。他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觉得四肢麻痹,视线模糊,连脑袋都开始晕眩起来。面前的鹤山表情似乎变得狰狞起来。那该死的茶婢从旁边走过来,拿起他的胳膊去探脉搏。

“郭纯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