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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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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第2页)

殷怜香五指被血沾得殷红,缓缓从温热的骨与肉间掏出手来,捉着一条细长的黑白相间的肉虫,柳善喉中干哑,再不出一个字的声音,无声息地萎靡地面。

虫丢于地,被一刀砍断,殷怜香振下残破上衣,他们尚未至安全地方,不能用麻药麻痹神经,但毒亦深入,再不动刀,恐怕无力回天。

殷怜香道:“开始。”

吊兰点头,铺开身上带着的布包,便在他背后连点几处穴位,抽出薄刃,剖开殷怜香背后伤口,将毒根直接削出。即便她动作极快,剧痛仍是让殷怜香浑身颤动,筋骨抽搐,借着钟照雪伸来的手臂,几乎将他衣袖咬断。

等毒根剖尽,子虫身亡,钟照雪的臂上已留下两排深深牙痕,他连眉峰都不曾一动,只扯了干净的衣角替殷怜香擦拭干净身前污血。

他动作一半,停下转,见到林间走出一个高瘦影子,月光幽暗,溪流的波光泛动如暗银色的丝绸,在他的衣角反射出迷离的涟漪。

影子从不远处停下脚步,隔着几丛杂乱的灌木,露出一双生着细长皱纹的眼睛,被树影分割数块,因而显得更看不真切。

“飞花雨。”

钟照雪精准地叫出他的名字。

飞花雨没有回应,目光落到殷怜香苍白的脸上,又落到了他们身侧奄奄一息的柳善,而少年的身下已经蓄起浅浅血泊,染红野草。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目光变化很快,在一切忧郁苍白的起伏后,最终归于一种宽恕的神情。

“请把善儿留下吧。以后我的命,还要留给他来取。”

柳善听过很多关于柳叶剑的故事,虽然在江湖上有无数个人的故事,可柳叶剑的故事是特殊的颜色之一,在章台烟柳间,他所饮过的酒,都流成一条春天的河,河里每一个石头,都是他在春天取过的头颅。

柳叶剑有过很多情人,他的母亲是唯一一个生下他孩子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曾经被柳叶剑真心吻过的女人。当然,柳叶剑在三年前就离开了她,后面他去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子,她无从知晓,再知晓他的故事时,已经是他的死讯了。

*“你生的是谁的孩子?”

*

*“柳叶剑,是柳叶剑的。”

*

*“柳叶剑?一个死人的私生子,谁能给他吃穿喝用?谁能教他长大成人?谁能给你们新的生活?江湖客的死就像树会掉下叶子,雪会在天暖时融化,你跟了他,就如同给自己掘了一座坟墓。你不该生下这孩子,拿去丢到井里吧,丢了一次,以后就不会伤心了。”

*

*“不行……不行!叶子掉下去的时候树会疼,雪落下时也不想被消融,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能因为寻常就无情呢?”

*

他的母亲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女人,但在那一天她变成一个很顽固的人,带着他仓皇从歌楼间离开,寻找柳叶剑的朋友。

一年来,她依着柳叶剑醉酒时说过的话语里,寻找一个个名字,忠肝义胆的,家财万贯的,古道热肠的。她敲开很多人的门户,但那些人只是惋惜地叹息,同情地施舍一二,有的也漠然无视,将她们拒之门外。他们走了很远,到了冬天的时候,天气变得寒冷,雾凇结成冰珠,沾满了柳善的睫毛。

直到飞花雨的出现,那是柳善最后一次和母亲在一起。飞花雨没说自己是不是柳叶剑的朋友,也不提及他和柳叶剑的任何交集,他只是伸出手接过孩子,很疲倦地叹息:“以后,我会把他养大的。”

柳善理所当然憎恨着终结父亲故事的虚花宗,在他看来,如果不是某一日死于虚花宗之手,他的父亲会回来,会同母亲照看一个孩子。也许他们会有新的生活,他也不再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私生子,别人对他恭维之时,也不敢在心里眼里藏着一份鄙夷和窥探,因为他是名盛江南的柳叶剑的儿子,谁欺负他和母亲,谁的脑袋就会流入春河之间。

柳善堂堂正正、名正言顺,与母亲拥有一个寻常美满的家。

而幻想一直在清醒后破灭,只留给他一种持续的憎恨。

强烈的仇恨是很好的欲望,是最激烈又深沉的情感,能让一个人变得勇敢,变得迷失自我,即便头破血流,也不会因此后退。

宋振喜欢固执的人,因为这样的人要么不要用,要么很好用。

于是他给了柳善一味蛊毒,这个蛊毒有着子母虫,以他的血豢养,母虫钻进他的身体里,子虫则可以种在敌人的身上,到时候,敌人的生死就掌控在他的手中。身体有母蛊的人并不会疼痛,也不会有中毒的感觉,可子蛊毒时对方却会痛得生不如死。

柳善不会拒绝这样一个报复殷怜香的机会。

可殷怜香竟然说,这个蛊毒也将他的命和对方紧紧绑在一起?那到殷怜香死去时,他又该怎么办?柳善还不想死,他还畏惧死,他只是想报仇,想缓解自己急切需要什么填充的内心,他知道这是卑鄙的,可为了报仇,使用一些正当的卑鄙并无不可。

被钟照雪刺穿的伤口,又被殷怜香再次洞穿,挖出了母虫。他躺倒在地上,疼痛渐渐模糊,他的感官像被冰雪冻住了,让他感到好冷好冷,明明没有到冬天,他却要变成一块冬眠的石头。

杀父仇人在哪,宋门主在哪,母亲在哪……叔叔在哪?

他讨厌自己如此软弱。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在念着什么,那些字柳善分明都学过,却无法将他们组成字句,可它们依旧不容置疑、流水一样灌入他的脑袋里,密密麻麻地拥挤了他的所有意识。柳善浑身脉络都抽搐,断裂,愈合,肆意地疯长,变成了一只疯魔的怪物,跪坐在佛像之前求饶,听到无数个僧人在对他以禅语度……不,那也不是禅语,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七情六欲在他的躯体里充盈放大,爱憎狂乱,他嘶吼起来,然后大火焚烧,光影缭乱,所有梦到过的东西被剪碎。他喜欢颜色鲜亮的衣服,喜欢吃辣的东西,喜欢听轻快的曲子,也喜欢跟飞花雨走入新鲜的江湖,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呢喃的自语里,那个念着古怪经文的声音远去,却变得无比清晰。

“我给你一次重活的机会。”

柳善猛地惊醒,他浑身盗汗,剧烈喘息,可是他还没死,他的心跳仍然无比有力,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有力。

他翻身要起来,却浑身麻,几乎没有知觉,顿时滚落在地。柳善匀着气息,用还有一点气力的手肘,艰难地在地面撑起,目光追随到一双干净的靴子,和一角熟悉的衣摆。

他抬起头,飞花雨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雨线无止境地划落,只露出棱角清晰的下颌。

“……叔叔?我们在哪里?殷怜香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