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雪已经下了第五天了,天空依旧是昏昏沉沉,寒风捆绑着鱼鳞般大小的雪花肆意坠落,压断了干枯的梧桐枝,压塌了窝棚上那薄薄一层稻秸编织成的遮盖顶,空气变得稀薄且夹杂了一丝酸涩的气味,雪依旧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透过厚厚的帆布门帘,这家娘俩正忍受着寒冷与饥饿抱着还有一些余温的煤炉瑟瑟抖。张翠莲不觉昏睡与清醒,眼前更不时出现幻觉,那死去十几年丈夫的身影,一次次从门后兀自跳到自己的眼前,吓得她一阵清醒一阵愤怒。
张翠莲嫁到凤凰沟已经有二十五个年头了,从一个清纯羞涩的大辫子裹脚姑娘,到现在满脸皱纹头潦草的黄脸妇人,这段岁月中的困苦她不止一次地回味,即便生活到了难以维持,自己还是咬紧牙关硬撑了过来。
她记得自己迈着一双小脚从火红的花轿上缓缓走下来,顶着盖头,听着鞭炮与锣鼓齐鸣,在欢笑声中迈过了火盆,夜晚男人身上的热度让她深深迷失在初次与异性相拥的欢乐之中。郝大强成了她一辈子挚爱的男人,他身材高大魁梧,五官精致性子憨厚又温顺,二人从无到有,生下了三男两女。
只是她料想不到这个平淡安稳的家庭,就在她怀上第六个孩子的时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狠狠撕碎。
起初是三个男孩抱着刚出锅的疙瘩汤上吐下泻,腹痛难耐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没了气息,张翠莲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女儿亦是如此。一系列的打击致使她哭着叫着围着灶台晕了过去。
一片祥和的凤凰沟被这场邪性的瘟疫席卷,家家户户传出了哭声,死去的男女老少尸体摆满了胡同,树林,街头,未烧尽的纸钱像是对人间眷眷不舍的亡魂,随风堆积到村子的各个角落。瘟疫一直持续到了来年开春才结束,街头曾经蹲满老人与孩子热闹的景象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张翠莲与她肚子里的孩子侥幸躲过了这一劫,四个月后她在接生婆的帮助下产下了一名男婴,当她忍着疼痛将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仰面哭喊着丈夫的名字“大强呀……郝家断不了根喽……”
然而这个孩子在接生婆手中拍打了半天才出了一声虚弱的动静,接着就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瞅着黑漆漆的房梁,不动不哭,稚嫩的面部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接生婆低声对张翠莲说:“大妹子,嫂子我接生快三十年了,千奇百怪的孩子也见过不少,这个孩子可能来的不太随人意,你看这孩子那双呆板的愣眼珠,八成是个傻子呀。依我看你就趁天黑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留下这孩子只能活一辈子罪呦。再说,眼下这二婚独头女也吃香,你再寻一家继续生养,将来也好有个归路。”
张翠莲送走了接生婆,将那早已肿胀溢汁的乳房塞到了孩子的嘴里,双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傻子我也养……”
从那以后张翠莲独自撑起了这个家,背着这个孩子四处求医,得到的答复和接生婆说的如出一辙,这个孩子大脑育的不够完善,以后多半是个傻子。
直到这个孩子三岁时,张翠莲才给这个不灵光的孩子起了一个名字,郝春迎。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眼前这个郝春迎已经长成了一副大人的模样,那深邃的眼神,高高的鼻梁,很好的继承了自己丈夫身上的优点,张翠莲是越看越喜欢,越是喜欢就越是不舍。
她用双手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流着眼泪对着春迎说:“眼下天寒地冻娘怕是埃不下去了,你爹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悠,这是要来接我走呀……可娘要是走了,留下你这么一个该咋活呦……”
郝春迎起身披上大衣,寒冷与饥饿同样让他眼前眩晕,扶着门框许久才用出一些力气,门外厚可盈尺的积雪已经盖满了整个院子,他踩进冰冷的雪里很是艰难地往前挪动。在院子东墙根下用双手刨着板结成块的积雪,看到儿子的举动张翠莲猛然想起了什么,那双萎靡无光的眼球顿时焕出精气神,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快加入到了其中。
那是陪伴了这个院子有些年头的狗窝,娘俩刨开厚厚的积雪,现狗窝里的那条老黄狗已经嘴巴紧闭,早已冻死多时了。
郝春迎爬上了院子里生长了几十年的樱桃树折了一捆干树枝,柴火点燃燎了狗毛剥去死皮,浓烟呛得二人咳嗽不止泪眼汪汪,张翠莲吃一口狗肉哭一嗓,感恩着老黄狗,庆幸着他们在这场严重的雪灾里能够多活些时日。
翌日清晨天空放亮,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万物生灵在刹那间被这束久违的阳光焕,屋顶上的积雪在慢慢融化,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掉落在下方的铁盆里,石槽中,出沉闷且很有节奏的响声。
张翠莲吃饱了肚子,踏实地睡了一夜,整个人的精神恢复了很多,看到阳光照射进屋子,她一度认为自己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推开门,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郝春迎打扫干净,湿润的土壤被积雪憋闷了多日,散出一股浓浓的清新气息,沉醉在其中的张翠莲犹如置身在那四月暖春里的田野地头,拉出了一泡憋下许久的硬屎一般,通体舒畅。
积雪在快融化,坑洼的路面慢慢开始积出一汪汪许多不规则的浑水坑,很快使村子中央这条东西大路变得泥泞起来,头顶上盘旋着几只零零散散的乌鸦时高时低接二连三出叫声,几条骨瘦如柴已经饿红眼了的野狗窜来跳去,躲避着村民们手中的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