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页)
翠儿手没撒开,但松了些劲儿。
明哲略显自豪地扬起头说:“那有啥,书上都写着呢。”
“书上能写这个?”
翠儿红着脸接着吃惊地问:“刚才你瞅见了?”
“瞅了,没瞅见。”
翠儿随手给了明哲脑袋一掴子,“你个混小子,瞅见就瞎了你的狗眼。”
(二)
合纵联横和储运结合的经营模式在冀东运输行开了先例,让通达货栈一跃成为滦州车站的一流大货栈。民国北洋政府时期货币混乱不堪,市面上流通有“兑换券”
、“金圆券”
、“大洋券”
等等,印刷粗糙的纸币随时可能一文不值,人们还是相信明晃晃的银元、铜板和铜钱。临到年末,虞士臻认真整理了一年的账目,将货栈一年收入全部换算成银元,竟达到三百块大洋之多。大把银子入账让石山海干大事的心思迅膨胀起来,他先是花四十块大洋把日本兵营边的储货场整修一新,又盖了四间亮堂的正房当作货栈办公场所,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把通达货栈正式搬迁过去;再就是筹划着要买辆汽车,正式向重货运输展。士臻支持山海扩展业务的想法,但对买汽车心存疑虑。繁华的滦州城和车站上往来汽车不少,城里几家富商都有私人轿车,据说一辆漂亮的轿车得两三千块大洋。洋人占大股有滦州煤矿铁矿还有“庆祥”
等几家大货栈也都有自己的货车,一辆能拉一吨多货的货车售价在四五百块。买车的钱还差不少,更难的是开车的司机,偌大的滦州城里很难找到会开车的师傅,若是去唐山聘个司机,每月的工资至少得四五块大洋。石山海没有再商量,而是直接去城里的“汇通银号”
开了张二百元银票,回家和翠儿打了个招呼带上两身儿衣裳就奔了唐山。十多天后,竟然自己亲自驾驶着一辆大货车回来了,原来这十来天他在唐山先花两块大洋找了个司机师傅学会开车,又从警察局拿到驾驶证,然后去开平煤矿花八十块大洋买下了一辆煤矿淘汰的货车。
虽然是矿上淘汰下来的旧车,还是把周遭小货栈的老板们羡慕得都双眼放光。看着这辆又老又破的货车,士臻心里有些不快,他埋怨山海不该没征得自己同意就做出这个冒失举动。其实山海并不冒失,他在去唐山前就仔细核算过,一驾马车最多拉五百来斤,人吃马喂一年下来少说也得三十来块大洋;一部汽车简简单单就能拉上一吨货,而且跑得快,一天就能跑唐山一个往返,虽然聘个司机一个月得四五块大洋,汽油费、维修保养费一年下来得四五百块,但一年的货运量至少是马车的三十倍,扣除成本也比马车的利润多十倍不成问题。而且买下这辆二手货车既是偶然也是机遇,私下教山海开车的师傅姓高,是开平矿运输队的队长,山海多塞给高师傅五块大洋,他就将这辆马上要淘汰的货车开到矿上的修理厂里偷偷更换了主要零件,而且拍着胸脯对山海说:这车再开个二十万公里不成问题。
石山海开着旧货车跑了一个月,月末让士臻一核算,扣除成本净利润二十七块,完全在山海的预料之中。他当即决定,将栈上的车马全部卖掉再买一辆汽车。就在这时,日本兵营的高桥给他带来一个重要信息,驻守在奉天附近的关东军一个分队准备将报废的十辆旧军车当废旧物资出售,据说原本是要以三百块儿大洋的价格卖给一个在天津港搞运输的日商,但这个日商嫌车太破拆解后卖不了几个钱不想要。高桥有个要好的战友正好负责此事,可以将这批车变通卖给中国人,但必须一次性交割。一辆车才三十块儿大洋,天上掉下这么大个馅饼,差点把石山海砸蒙。山海整整一夜没睡,这事他没有和士臻商量,因为他知道虞先生做事精明心细,但处处谨小慎微。他也没敢跟翠儿提,觉得不能让妻子在生意上担惊受怕。有过从开平矿购买淘汰车的经验,他感觉这笔买卖绝对值得做,他反复掐算起如何一口吞下这么一大块肥肉,自己账上不到一百块钱,卖掉全部马车也凑不到二百块,只有合作这条路了。他掰着手指头捉摸着谁能合起伙干,思来想去还是李源吉。第二天一早,山海换了件干净衣裳红着眼就赶到车站。一见到李源吉就开诚布公地说清事情的全部委原,再将自己筹划了一夜的打算通盘端了出来:如果李源吉出资三百块大洋入股,头年占货栈百分之七十股份,第二年占百分之六十,第三年占百分之五十,每年按股份分红;如果李源吉出借三百块大洋,年息百分之二十,三年还清本息。
李源吉认真听山海讲完后,乐着摆了摆手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借给你三百块钱,年底还我本金就行了,若是还不了,就用你收存的那张古画抵,好不好?”
“啊?!”
石山海差点叫出声来,李源吉怎么就像钻进自己肚子的虫子,那幅古画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山海心里毛,嘴上不由自主地秃噜着“中,中”
。
其实李源吉并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儿,只是当天偶然从工人口里得知石山海偷着从金宅中堂牌匾上取走了一个画轴,凭着直觉他判断出那个画轴应该是幅古画,平时一向对自己诚实可信的石山海竟然偷偷藏了起来,更证明了这幅画的价值。
拿到李源吉开出的三百元银票,石山海又以货栈的房产和车马作抵押从“汇通银号”
贷出了一百块大洋。直到出的前一天,石山海才向翠儿和士臻坦白了自己的全部计划。士臻瞪大眼睛说:“那可是一堆报废的汽车,能开得动吗?!”
山海胸有成竹地说:“没事,我带上高师傅,他眼尖,不能开我不拿钱。”
对丈夫的如此大胆举动翠儿并没有着急,只是淡淡地问了句:“赔了咋儿办?”
“保准儿赔不了。”
山海肯定地说:“三十块钱一辆车,要是真能拉回来,拆零件卖废铁都能赚。”
士臻知道自己的话根本改变不了山海的决定,但还是反复唠叨起来:机器这玩意儿咱哪儿能玩得转呀,可别真整回来一堆废铁。这些个汽车可不是省油的灯,要喝油的,咱能养活得起吗?滦州站这屁大点地方,哪儿有那么多活,没了活断了顿儿咋儿办?
第二天一早,山海带上两张大额银票和高桥写给他驻奉天关东军战友的信,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临行前山海给士臻布置了一个任务,去唐山各个矿上招十名退休下来的老司机,不怕年纪大,每人月薪八块大洋,管吃管住,一个礼拜后来通达货栈上班。
十天过后,滦州车站迎来一批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货物,十辆用军用蒙布装裹严实的“日野”
牌重型军用卡车从奉天运抵滦州站,延途车站都对这批乎寻常的货物感到奇怪,据说还惊动了正坐阵BJ的张作霖张大帅。奉天这一趟连买车带送礼石山海总共花了整整四百块儿大洋,但这钱花得真值。到了奉天见到高桥的战友,一个关东军奉天后勤站的少佐,石山海将高桥的信连带一百块儿大洋一并奉上。日本军用物资没有卖给中国人的先例,但拿到一百块大洋的少佐真不含糊,他先找了个日本商人当托,将全部报废汽车卖给他,再由日本商人以废钢铁的名义转卖给山海,然后他让山海将车全部拉到一家自己熟悉的修理厂进行彻底保养,重新喷漆,又偷偷给每车带上一箱易损配件,最后给每辆车贴上关东军后勤保障装备的封条后,从距奉天不远处的一个小站悄悄装运上车运回到滦州。车一到站,从唐山高薪招来的十名司机已经等在站台上,一辆辆绿森森的大卡车在沿路围观人群惊讶和羡慕的眼光下,轰着油门依次从车站开出,开进通达储运站的大院。通达货栈一次开回十辆日本大卡车,让整个滦州城的人真正开了眼,从当年行侠仗义的吴大坎儿到如今胆大心细的石山海,让人们见识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石山海的名字亮堂堂地叫响在整个滦州城。
十辆大卡车安顿好后,石山海让士臻把汽车的运货能力、行驶度和单位里程拉出个单子,再誊写二十多份,让货栈十几个员工分头送到了沿着京榆线西至天津唐山、东到山海关、北到迁安遵化、南到乐亭的各个大小货栈。仅仅一个礼拜,各地的货运单子就一张张地递了回来。从担心到理解再到支持,虞士臻开始佩服起山海无师自通的经营能力。通达货栈的十多辆大货车正好弥补了滦州铁路公路运输衔接不畅的短板,开辟了京榆铁路沿线公铁联运的先河,合纵联营的经营模式开花结果了。不到半年工夫,通达货栈每辆车的利润都在五十元以上,白花花的银子眼看着进到账上。石山海先还清银号的贷款,又开了张三百五十元的银票送到了李源吉手里。看到石山海的成功,李源吉虽然心里隐隐地冒出一丝酸水,但还是由衷地佩服这个有胆有识的年轻人。
货栈一步步成功,最欣喜的是翠儿,眼前这个孔武强壮的汉子越来越像座大山一般成为了自己的依靠,翠儿瞅在眼里喜在心上,对山海从以往的亲情和爱恋更多了些欣赏和敬重,原来呼来唤地随口叫声“弟”
或者“石头”
,婚后改口叫了“哎”
,现在当着别人的面儿就称呼“山海”
或者“当家的”
了。自从货栈业务走上正轨,石山海却像换了个人,对打理货栈全没的兴趣,把栈上的大小事儿一推四六五全都交给士臻,除了外地客户来访不得不亲自出面请客外,则是成天和司机们一起就泡在车场上,有活就开上汽车出活,没活就像宝贝似的守在车边擦擦这儿抹抹那儿。而一回到家,眼里就只有两件事:喝酒和睡觉。热辣酥麻的酒精刺激让他常常飘飘欲仙,漂亮迷人的媳妇更令他心满意足,酒足饭饱再搂着媳妇睡觉是他人生的终极享受。顺风顺水的山海根本经不住酒的诱惑,几杯酒下肚就让他心满意足。当年大坎儿爱喝酒但很有节制,无论是缴朋友聚会还是自斟自饮,从不过一壶。而贪恋起这壶中物来的山海却全无顾忌,只要兴致一起就来个一醉方休。平时在家里有翠儿这着也让着,每天晚饭时分总会有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一壶不够就两壶,两壶过后翠儿则温柔地拉他洗脚上炕。可是一遇在外面请客,没有约束的山海必定是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拽回家,然后炕上炕下吐得一塌糊涂。翠儿不想过分约束丈夫,有道是男人不喝酒,枉来世上走。翠儿喜欢被酒精刺激后在炕上像蛮牛一般壮实有力的丈夫,可是她又不想看到山海无节制地酗酒更怕他酒后生事,思索良久后,她想出个法子。
滦州是老天爷分派下来最适合人生存的地方,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冬天冷但不像东北冷得那么凛冽,夏天热又热得不像南方那么炎溽。三伏是滦州最热的几天,滦州大地骄阳似火,开车送了一天货的山海光着膀子回到家,一进到院就先从井里提上一梢清洌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下来,然后打着冷颤进到屋里。炕头放着翠儿给预备好的单裤,山海迅换好,转过头现,原本该摆上一碟花生米还有一壶温酒的炕桌上今天空荡荡的,桌上却横着一只长烟袋。看到烟袋山海不禁一怔,这是他好久没见但又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了,紫红色烟袋锅,棕黄色烟袋杆,乳白色烟嘴儿还有那大红的烟荷包。山海转头冲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子的翠儿不解地问:“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