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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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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争春四(第1页)

那夜与这夜一样,更长夜重,人绝月荒。街上的热闹早散了,月贞并着了疾走,听他讲那一段陈年旧事,越听越觉得恐怖,便不觉地把身子挨过去。

忽然间,前头的夜雾里跑出来个旧年的女人,跌跌撞撞地,从他们二人中间擦过去了。月贞跟着回首——

也不知怎的,那夜门上无人,后有追兵,小齐姨娘奔命似地由老宅跑到街上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雨关厢环山饶水,四面遥山在夜里成了四面黑幕,将这热闹厢坊与世隔绝起来。

霜太太像个鬼影,领着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像是有意要拿又拿不到她。霜太太自己也心虚,真拿到了她,要打死她,她可就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刽子手。

这不近不远的距离最好,足够她忐忐忑忑拿不定主意。

却迫得小齐姨娘愈发心慌,她六神无主地一面回首一面跑,挨家挨户地砸门,“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我没与人私通!你们救救我,替我说句话!”

可惜这是乡下,同姓连宗,是盘根错节的一个庞然的大家族。或许她是有些冤枉,但谁肯向着一个外姓人说话?

一扇扇桐油纸糊的窗“噗嗤噗嗤”

黯淡下去,一只只耳朵与嘴巴都在门窗后头装聋作哑。

月贞仿佛看见,简直替她发急!

却在长街的荒烟里倏然冲将出来个小男孩子,与元崇一般大的年

纪,稚嫩的嗓子喊得声嘶力竭,刺破了这幽昧的夜雾,“你们要做什么?!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是你们要害她!”

还没跑到跟前,就给晁管家一把抱住,捂住了他的嘴。凭他胳膊腿如何乱挣,到底没能挣得过身强力壮的大男人。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霜太太细碎地向前走几步,将小齐姨娘逼到井前,痛心疾首地叨咕着,神色有几分神经兮兮的漠然,“李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丢尽了……老爷的脸也给你丢尽了,连你死去爹娘的脸面也给你丢尽了……”

小齐姨娘倒是想起来玉朴常说的一句体贴话:“人活在世上凭什么?就凭一份清白,一份体面。小齐,你父亲的事与你不相干,他虽然犯了事,可你是清白的。我们李家的人最明事理,不会看不起你,你尽管去。”

“你尽管去……”

声犹在耳,经久不绝。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如今连她也不清白了,还如何在人世立足?

霜太太还在跟前,喁喁碎碎的话似催命符,“小齐,老爷待你那样好,你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么?他待你那样好,比待我都好,你想想,你对不对得起他……”

她要想对得起他,就只得以死明志了。

“扑通”

一声,月贞心头一震,恍然回神,睇见了疾神色落魄,语气潦倒,“我没能救得了她。她本不该死。”

月贞听得一阵后怕,朝他挨了挨,“你就是为这个自

责得病了?”

“不是。”

了疾无奈的笑在惨白的月光里显得几分诡谲,“我娘不知哪里打听见的一个土方子,说是吃了能忘了从前的事。她怕我年幼胡乱去说,就喂给我吃了。想不到我事情没忘,倒差点丢了性命。”

月贞险些给霜太太蠢笑了,又怕了疾不高兴,硬憋着没笑,“你是为这个内疚,因此才离家修行?”

了疾轻叹一声,带着芜杂的苦意与慈悲,“大嫂,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正直良善,也有些偏私。碌碌尘寰,我也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倘或我不出尘离世,留在李家娶妻生子,像我父亲,不知要背多少孽债。”

她仍不理解,低着眼看脚下油光光的石板路,“一家人就是这样子,说不清的。好比我娘,有时候我恨她处处只替哥哥打算,偏心得要死。可真要我放着她不管,我也是不成的。人都是偏私的。”

了疾给她的天真逗得一笑,“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是,男人娶妻纳妾,无非□□纲常。可这□□纲常后头,不知累了多少女人的眼泪前程。为一己私欲毁人前程,有违佛礼慈悲。”

噢,绕来绕去,原来是借这段可怖的旧事暗示她。可惜月贞天生反骨,并没能吓退她脑子里绮丽婉转的念想。

她倒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心里的那份“私欲”

,便小声地说:“怕什么?只要往后我要是犯了什么错,

你也能偏着我就好了。”

了疾在幽昧里剪了剪眼皮,若无其事地勾动了一边嘴角,“大嫂能犯什么错?”

月贞瞥他一眼,相信他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只是装作不懂。他从不撒谎,却擅长回避。

在长巷的荒烟里,两个人像在捉迷藏。

“我能犯什么错呢,七出之条里的大过错,叫我想想都有些什么……”

月贞刻意拖着懒靡靡的嗓子,目光有些羞怯又放。浪地扫在他脸上。

答案不言而喻了,了疾渐渐庄重了神色。其实他讲给她听小齐姨娘的事,也是暗里着意要提醒她,她的那些与世违背的念头恐怕会给她招来祸灾。

但结果恰得其反,月贞向身后回首望一眼——秋雾凉烟弥漫在弯曲的空街,月光使那一缕缕的烟雾变作一种漂浮的苍凉的白。被踩得油光水滑的石板路两侧,桐油纸糊的幽昧的窗一扇接一扇地黯淡了,同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恍惚又在尽头的老井前看见了小齐姨娘,她披头散发,檀口含朱,凄丽地向月贞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