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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立之势皆从‘权’字;佳德元年取道东冀途中,你许的是‘愿天下苍生,再不受饥馑流离兵戎之苦’;年年春宴,‘天下太平’。我记得可有偏误?”
“不错。”
许璟深深叹气:“十年,也就是弹指工夫。”
“十年如何够,这样的十年过去,不过才起个头。”
赵昶仰视高台上的和泰殿,眉宇间初有一丝惘然,又随着言语去无踪影,迅速换了轻松神态,“方才你漏了一句。”
瞬息间许璟神色变换数次,最后还是落在漠然上:“有么,应该是没有了。”
呵呵笑着,赵昶说:“还是不要说,此愿有我私心在,我也怕说多之后,再不灵了。”
拾第而上直至和泰殿外,殿内的熏香气息时断时续飘出来,凛冽的清晨,香味尤其显得捉摸不定。殿外此时已有官员候着,都不曾想到赵昶和许璟来得也这么早,纷纷上前见礼。
日头高升,百官渐渐来齐,聚在殿外互相致意交谈。赵昶身居百官之首,照例站在最前;而许璟本要去寻何戎,却在人群之中被白令叫住。
得志的笑容经过掩饰变得矜持:“我有一事请教许令君。”
“白将军不必客气,请教不敢当,但请直言。”
“我前日闲来开卷,查到我朝立国之初定仪制,修礼法,正百官名职,受益匪浅。偏看到这样一则民谣,说太祖皇帝拜王肃为相,特许赞拜不名,佩剑着履上殿,可是有的?”
“丹侯随太祖出生入死,屡献佳策,有拥立之功。待太祖登基,仪制礼法之定,俱赖丹侯,太祖皇帝故准其剑履上殿。此等殊恩得享者寥寥。”
“丞相服黑自王肃始,当年国都内有民谣,说‘银须银发缁衣相,杨平江山万代长’,可是有的?”
许璟稍默,答道:“丹侯拜相时年在不惑,发须尽白,史有载之。但此民谣,传于康皇帝时,距太祖已过百年,谣中所指,应是庞伦。”
白令掀出个“受教”
的笑,深深一揖:“多谢许令君指教。”
许璟看着他的笑容,不由转头去寻赵昶所在——他站在最前,正把佩剑解下递给内侍,然后回头与郑迁交谈。再回视笑得坦诚的白令,心中蓦然而起的阴影淡下去几分,先把自己的佩剑交给内侍,再对白令说:“开卷有益,难得白将军有此雅趣。”
“我才疏学陋,许令君见笑。”
中常侍的呼声忽起,一下盖过其他声响,从殿内直冲到殿外,又在殿台下宽阔的广场盘旋回荡:“陛下有旨,百官上殿。”
“臣白令有言请奏。”
白令离座至殿上那一刻,许璟先看的却是甫归座的赵昶。他觉察到许璟目光中的探问,把目光在白令身上转了一转,冲许璟轻轻摇头,也把视线投在白令身上,好奇他会上奏什么。
天子准言,白令再拜,扬声道:“圣人言,功而不赏,其为过也……”
许璟只听了个开头,顿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震得他几乎离座而起;手压在面前的案上,死死按牢,白令所言再清楚不过地传到自己耳中,却又像是全无意义,碎不成篇。他稍一移目光,殿上诸人无不讶然失色,却静到极致,无不呆若木鸡地盯住兀自侃侃而谈的白令。
上奏声在宽广的大殿之中彻若钵鼓,一字一句敲得人不知所措,只能垂首听着。众人目光或可私下交流,但绝无人敢抬起眼一窥前方天子的反应;白令上言中反复提起一人功德,这个名字一提再提,终于,殿上一人按捺不住,偷偷瞟了一眼端坐首席的丞相赵昶,隔得太远,只能看见身形,神态无论如何也非一瞥之内所能看清,那人不敢再看,速速缩回目光,观鼻观心,悚然默听。
白令叙完功行,话题一转,但表其本意。此时许璟耳中异响消散,原先听来只是单字单音的言语忽然又有了意义——
“……或当锡丞相大辂、戎辂各一,玄牡二驷马,彰其经纬礼仪之功;锡兖冕之服,赤舄副之,显其轨民安居之劳;锡轩县之乐,六佾之舞,嘉其慕尚教化;锡朱户以居,扬其举贤纳才;礼崇帝室,拱卫王京,当锡纳陛以登;扬善去恶,非罢不止,当锡君虎贲之士三百人;及有斧钺各一,锡君以正刑典;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以锡君之讨逆伐凶;锡秬鬯一卣,珪瓒副之,褒君之明德。备物九锡,以正其勋……”
听白令这般流利的严词正义,许璟冷静下来,朝对面的赵昶冷冷一笑,说不出的嘲讽;而后又听到“是昔季康子问政,子答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加九锡,既为正名。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一段时冷笑得更厉害,冰冷的目光停驻在赵昶身上,移也不移。
白令上奏之初,刹那间无数念头在赵昶心中掠过,来去俱无由。最初他目中闪过一线茫然,茫然沉淀到眼底,浮上的是不期而至的犹豫慌乱;待这些微的流于表面的情绪也褪去,赵昶从容正坐,凝神端听,面容沉肃如海,甚至在对上许璟含意复杂的冷笑时,丝毫不为所动。
白令奏完三拜,衣袖覆上地板的声音清楚得让清醒过来的一小部分人顿觉毛骨悚然。
叹息,咂舌,窃窃私语,或是更激烈的反驳与上奏,统统没有。
全殿一片死寂。
射入殿内的阳光在寂静中一寸寸后退,白令维持拜姿已不知多久,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只能投在他身上,可无人在意他始终维持这样的姿势是否奇怪。
如若声音可见,那么此时天子发出的声音一定是铁青色。他在御座上一动未动,旒冕上明珠白玉瑟瑟而摆,清脆之响始终不止。
“丞相,你看呢?”
天子打起精神正视赵昶,赵昶只拜不语;这样的沉默非但没有让殿内气氛稍缓,更使天子近乎惊惶地在帝座在挪了挪,忽想到他才是坐着的那个,颓然一叹:“丞相这是做什么,起来罢。白令你也起来。”
奉旨归座,赵昶发觉许璟的视线已然转开,偏向御座之侧的兰台令。他投去的注视不那么冰冷,却露出微微的责难。目光停留这样久,甚至连心不在焉的天子也有所察觉,而年轻的兰台令浑身一颤,从震惊中苏醒,颤抖的手抓牢笔,埋头直书。笔落在绢帛上的簌簌声,对这样的气势,无疑更是一种刺激。
脸色不可抑止灰败下去的天子眼中蓦然簇起一星光,他竭尽全力说出这次朝议最后几句话:“此事隔日再议,今日到此为止罢。”
话音刚落,几乎在同时,殿内响起无数人吐出一口气的声音。
百官礼拜之后,趋步退出大殿,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许卿留下,随朕来鸿恩殿。”
有人脚步不由自主微滞,被他人悄悄一推后,不敢多想回头一观的心思,脚步再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