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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谈(第1页)

章途看着江宁川的背影在夜色中一点点变小,转身回到宿舍去收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他找了个方便上下床不扰人的位置,正仔仔细细铺好自己的铺盖,其余人也陆续走进来,宋垚走到他身边说:“刚刚队长说,明天带我们四处走走,熟悉一下队里,再去山上看看。”

就有人玩笑道:“也不知道山里有没有狼,别途也不禁神往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宋垚还抱着铺盖,问道:“你睡哪儿?”

宋垚笑了笑,指了指:“你旁边。”

睡在乡下的途和宋垚都是睡得比较规矩的那类人,又是睡在边上,休息得倒是比较好。

走出门去,女生们都已起床,在刷牙洗脸,队长候在坪里,说吃好了早饭就带大家去队上走一圈。

一路上看了鸡棚猪圈、池塘、田地、食堂,还有条小溪在汩汩流动,边上长了茂盛的狗尾巴草,还有些姹紫嫣红的小小野花。走的路中间鼓起了土包,上面也长着不知名野草,章途踩了一脚,宋垚推推眼镜:“这是车前草,又叫牛舌,可以入药。”

章途揪下一片叶子观察,小小一片椭圆,边缘有点锯齿:“我只见过泡水的车前子,原来草长这样。”

这时已经快走到村庄边缘,一座破破烂烂的房子异常孤独地立在一片平地上,背后就是山。章途好奇道:“这是谁家房子?”

队长瞥了一眼,高喊一声:“川伢子!”

不一会儿,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昨晚才见过的江宁川。

江宁川先是看见队长,又接着看见了章途,于是跑到他们面前问:“你们在干嘛?”

队长笑呵呵:“带学生们看一看,等下要进山了。”

江宁川瞅了眼身后的山,毛遂自荐:“我来带,山里我熟。”

队长狠狠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地上碾了碾,说:“你跟着一起。”

一走进山里,气温就低了几度,章途搓了搓手臂,跟在江宁川身后走。山路没有特意修过,都是靠人踩出来的,十分狭窄,夏天草木繁盛,被草一盖,常常就看不见路。

江宁川走得灵活,确实是熟门熟路,章途不想落到后面,便努力跟上对方的脚步,忽然觉得脚下一滑,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时,江宁川正拉着他左臂,自己的右手则撑在一棵长斜了的树上。

章途往下望,发现自己刚刚若是摔下去,能正好摔进江宁川家的房顶。

等他重新站稳,江宁川才松手,小声嘱咐:“脚下要当心。”

走过上山这截路,后面的路倒宽阔了不少,偶有野物从草丛里掠过,窸窸窣窣,用棍子拨开草去看时,却又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下山时众人不免抱怨山里除了草树,就是虫鸣,叫得人耳朵痛。

队长摇摇头,挂着笑:“你们还不熟悉山,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山里东西多得很嘛。”

上午熟悉了队里种种,下午就要学习劳动,也是听从安排调配,让做哪种就努力学。接下来每天都是如此,白天干活,晚上就在宿舍里闲聊,做些打发时间的事,日子过得到底还是充实。

一日复一日,章途感觉自己身体确实是比以前要强上不少,以前挑水往返路上总要放下扁担停一停,觉得肩颈要废掉,现在也学会了换着肩膀卸力,能一口气走到头。劳动上手熟练后,效率也跟着涨,留给自己的余裕时间就更多,章途便喜欢四处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唯有一点,身体强壮后食量也跟着增加,饭卡上印的口粮两数也就那么多,吃多少划多少,月初吃得饱,月底就容易饿,食物便格外珍贵。晚上总能听见有人窸窣翻找的动静,大家闭着眼睛,心里都知道是有人耐不住饿,起来找吃的了。

之前队长说的话应了验,越往后就越知道山里的东西多得很,下雨后女知青们结伴去采蘑菇,男知青扛着工具去逮野物,起初还是山麂、獐之类,后来就是兔子,再后来连蚂蚱都捉来烤了吃。

要是有人请假去县里,众人定盼着他回来时能从兜里掏出把糖来。若是有,皆大欢喜;若是没有,看那人一脸为难地拽出一片布,众人就都摇着头失落散开。

队上有人扭伤了脚踝,章途替他出工,到了月底,省着口粮吃,晚上躺在床上尤其饿,半点都睡不着,越是饿,越是想起曾经吃过的食物来,觉得胃酸翻涌,火热热的,很不舒坦。这时候只恨人类的想象力为什么这么丰富。

已经是后半夜,大家都睡了,传出一阵均匀的鼾声。门露出一道缝,月光挤进来,照出一道拉长的细细的光线,光线到墙根改了方向,章途左右睡不着,便用视线一遍遍沿着这根光线走。

躺在他身旁的宋垚忽然动了动,生怕惊扰了旁人,慢慢爬下床,过会儿又轻轻躺回来,拍了拍章途,用气声问:“章途,睡了吗?”

章途没说话,用左手扯了扯宋垚的裤子布料,示意自己还没睡。

宋垚的右手里攥着硬硬的几粒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

一颗、两颗、三颗……章途数清楚了,吃了一颗,甜丝丝的味道通过味蕾直熨到心里。

前几天宋垚去了趟镇上,今天才回,那时章途还在山里,便错过了宋垚给大家派的糖果,没想到这人半夜还给自己留了一份,实在是好人。

乡下日子也确实平淡,初时新鲜,看什么都有趣,待得久了,打发时间的事也不好找,章途带来的那些书,在大家手里轮转着看。时常也围在一处,讲故事,听故事,村上的事,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有关江宁川的事自然也知道了不少。爸妈逃荒去世了,由奶奶养大,十岁的时候奶奶也死了,就吃百家饭长大,帮人做点活计,那房子是奶奶留给他的,破破烂烂,也没钱修,就一个人住着。

章途听着,想起自己也是父母去世,在人间浑浑噩噩,对他不免起了几分共情。

这天晚上,知青们都待在宿舍,有人打牌,有人调广播听。章途独自走出去,天上几颗星子一闪一灭,云朵的轮廓清晰可见,一切都泛着蓝色的柔光。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宁川家附近,远远没看见屋内有光,章途还以为是人睡了,待到近了才看见有团人影在,原来是江宁川坐在屋外。

章途走上前去,这才看清他捧着本书正读得入神,俨然是之前章途借给他的那一本。

他站到江宁川身前,阴影遮住了书上的文字,待对方抬头,他便问:“怎么在外面看?”

江宁川合上书,回头看了眼黑暗中的家:“省灯油。”

章途不再多问,低头从衣袋里掏出几颗糖来,玻璃纸流光溢彩:“之前去了趟镇上,给你带的。”

江宁川匆忙摆了摆手:“这、这不好要的。”

“大家都有,你也有。”

章途递上去,“伸手。”

江宁川就呆呆伸出手来,接过这几颗糖说了谢谢,又问他:“要不要进去坐会儿?”

章途本来想答应,可转念一想,自己就是闲坐片刻,还要浪费人家的油灯,不太象话,便推辞道:“不了,我就是来转转,这就回去。”

“你借我的书,我有几个字不太认得,想问问你。”

可能学生就是这样,一听到对方有事情要请教,章途往回走的脚步就硬生生止住了:“哪几个字?我们进去说。”

进屋点上了灯,章途发现这屋子是由内而外的破旧,家当一览无余,屋里一张木板床,床上一张打满补丁的被子正叠得整齐,一张椅子,角落有个煤炉。还有两个大木箱,油灯就放在其中一个木箱上。这屋子除了主人,估计少有人来,江宁川羞赧又局促,把那张椅子搬出来,擦干净灰尘:“你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