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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年·建安六年——
潘四娘有一种广为人知的神通。因为潜伏作战常常有衔枚噤声的时候,太史慈设计了完备的手势暗语,可潘四娘从来不用,只要和太史慈一对眼,她就能读懂“左抄右回”
“别队先攻”
“骑兵押后弓箭先发”
等等讯息。这事情,有些老得成了精的军司马其实也能做到,可当它延伸到日常生活,就变得比较吓人。军中一直有传言,说潘四娘不仅能无声地知道太史慈要吃哪样菜、喝哪种酒,还能知道他在给谁回信,下一箭射哪个靶子,心里默念了哪一首诗。
凭借这一点神通,她敏锐地确信太史慈是病了。
最早有这感觉是在训练场,事情很简单,他射了一百枝箭,误了五枝,平常会全中或者只误一枝。那脱靶的五枝箭像长了手,远远掐着她的目光不放。她看了箭的整个飞行过程,觉得那不是由牛筋弓弦甩出去的,而是有个病殃殃的魂魄抓着它,慢悠悠、黏糊糊地跑过去的。那天弓箭场里零零散散有几十名兵校,他们在不远的将来都被调了岗、换了队,被放进那个号称“敢死鬼”
的阵营里,冲锋陷阵,敢不敢不知道,只是大都成了死鬼,十不余一。
还有其他蛛丝马迹:比如以前能像樊哙般吃肉,现在最多也吃不过半只猪腿;以前吃粉能放厚厚一层辛料,现在口味淡得发寡;以前什么酒都喝,现在拿着个莫名其妙的青铜器,摆弄来摆弄去,也不知到底是在做酒还是炼丹。
比如,他在夜里白生生瞪着一双眼,越来越多地彻夜无眠。
再聊下去就越来越接近闺房私语,刘基不得不叫停潘四娘,可接下来,却不知道该从何帮忙。他又不通医术,现在也没了人脉,能做什么?
潘四娘摇摇头,确凿无疑地说:“他是心病。”
“什么心病?”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侠客的事情吗?”
“记得,很多人说子义兄像古代侠客,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我说那些人没一个好死的。有个人跟我扯过一段文,不知道为什么被我记住了,就像刻在肉里一样。他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我不是说太史要去刺杀什么的啊,但总有些时候,我看着他,幽幽地,脑子里就一直唱出这几句话。”
潘四娘是什么人?很久以前还在刘繇营中的时候,她吼一句话,好些兵将都得抖三抖。她从来没说过这种玄乎的话。可就算刘基不理解她的意思,也没法反驳,因为他似乎也看不懂太史子义了。
刘基摇摇头,只觉得酒意从四面八方压着头皮。他问:“你想我怎么帮忙?”
“跟我去见个人。那家伙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可他不会跟我说。”
刘基心想,那我去又有什么用?
可潘四娘说完后,不加解释,带着刘基踩了夜色小路,凑近军营最密集处。刘基想起吕蒙说过军事重地不宜窥探,但是一来潘四娘看着着急,二来她步履矫健,全然还是当年横行军中的样子,刘基哪怕想要阻拦也来不及。过了营垒层层鹿角,潘四娘有意带着他沿营帐间的阴影处急行,不过守备森严,路上还是跟两个斥候照了面。她作为都尉夫人并不慌张,大大方方应过去,也没有人询问。吕蒙白天让刘基穿上了吴军的两当甲,所以粗看之下,也看不出身份。
在路上,潘四娘给他解释:建昌都尉麾下管辖六县,总兵力不能说,但主体无非是三拨部曲。他们之间来源不同,不能打乱混合,所以都用营帐外的牦旌来做区分,看牦旌外围一圈旗穗的颜色:和绿色盔甲同色的是孙家的主力部队,因为孙权驻扎在吴,所以称吴军;白色是百越归降人士,选精壮者编组而成,民族众多、习俗繁杂,看上去最为凌乱。
刘基问她,那黑色的呢?潘四娘答:黑色的,大都可能认识你。
他们正好停在一幢黑色包边的旌旗底下,面前是个六角营帐,带豹面纹,属于曲级以上头领。潘四娘不打招呼不通传,直接闯进去,内里两个赤膊大汉吓得牛叫。四娘骂道:军营里除非睡着,其他任何时候甲不离身,你们都是管事的,还要我来提醒吗!两个人一边披挂,一边解释:刚刚从外地回来,才冲了澡,前脚进来,后脚夫人就到了,真来不及!四娘又喝问,郭军侯呢?他们唯唯诺诺地说,也去洗了,还没回来。
潘四娘用睥睨的气势,环顾四周,说一句:正好。然后直奔营帐里唯一还空着的床铺方向。那旁边的架子上挂着盔甲,甲片上还留着血迹,让刘基触目惊心。女子反而不介意,踢开地上乱丢的靴子,先翻他的书案,又开案上的匣子。
身后两个屯长颇为手足无措,左一句“夫人不要冲动”
,右一句“涉及军事机要,出什么事我们可担当不起”
,又不敢上手去拦。潘四娘全当了耳旁风。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转向帐内的另一个人,可越看越觉得熟悉。
刘基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四娘说黑色的都认识。
其实也不难想——这些人都是以前刘繇的旧部,都能叫他一句“少主公”
。太史慈进孙家以后第一批核心班底,就是这些曾经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