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第2页)
如果说降生于帝王之家是荣耀的开端,那么冬夜里这生死悬于刀尖的一刻,就是持明公主一生权倾天下的。
延寿十二年,公主下嫁左仆射裴鸾嫡长子裴如凇,出宫开府后,皇帝遇有不决之事,常召公主问策。十年来,她在朝堂呼风唤雨,右相许纬、汤山都督相归海、晋王闻瑞一党的势力悉数折在她手中,朝堂之上半数文官站过公主的队,禁军对她尊敬有加,武官之武原都督、金吾卫大将军6朔更与她相识于少时,算得上是她的第一个盟友。
及至如今,朝堂内外流言纷飞,都在猜测公主是不是有心问鼎大宝,毕竟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未来无论哪个皇子做了皇帝,为了不被架空成一根光杆,都得先做掉公主才行。
公主似乎没把流言放在心上,可是有人听进去了,并且终于忍不住抢先动手了。
“越王要在今夜动宫变,”
闻禅望向外面的天色,如闲话家常一般随便,“禁军中有你,宫中有他母亲郁妃接应,他打算用什么借口兵进宫”
王嵩冷汗涔涔,犹豫再三,还是如实答道“陛下久病不能理事,越王怀疑宫中有人施行巫蛊,故奉郁妃娘娘旨意进宫搜捕。”
“巫蛊。”
闻禅轻嗤,“行吧,看来他打算指着这招吃一辈子。负责背黑锅的倒霉蛋是谁,燕王的母妃杨昭仪吗”
王嵩实在不敢再答,垂头闭紧了嘴。
“杀了我,再给燕王扣一口黑锅,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做皇帝了。”
闻禅甚至还很有闲心地夸了一句,“法子虽然粗糙了点,但成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的确值得冒险一试。”
某种不明所以的微妙感觉忽然从王嵩心底一闪而过,他抓不住细节,只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刀柄。
五百禁军围堵两个女人,今天他绝不可能失手。
公主又问“我死以后,越王打算如何处置驸马”
王嵩略微一怔。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王嵩甚至觉得公主心中早已有答案,他没有想到的是公主最后的问题竟然是关于驸马的。毕竟京中人尽皆知持明公主与驸马裴如凇感情不睦,这桩姻缘是强求而来,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光鲜。
介川裴氏乃是簪缨之族、世宦之家,门庭清贵,家学渊源,是京中贵族联姻通婚的上上之选。裴如凇作为裴氏嫡长公子,既出落得无双俊美,又身负旷世逸才,更是一块抢手的香饽饽,早就与钟州世家苏氏定下了亲事。而苏三小姐还是太子之母苏丽妃的侄女、名动兆京的第一美人,两人的婚配当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却因为公主横插一杠,以皇权胁迫强令裴氏退婚,成了一桩憾事。
公主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婚姻却是一盘散沙,对她不但没有助益,反而因此交恶了裴、苏二姓。裴如凇原本是裴家看好的接班人,满以为日后会直入中枢,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公主,成婚没几年就被派出京城,给驻守在北地的燕王当参军去了,直到如今还没调回来。
京中传言都说公主只是看上了裴如凇的脸,而裴如凇心中仍挂念着苏三小姐,因此触怒公主,致使夫妻恩断义绝,宁可远走他乡也不愿再见。
王嵩谨慎地观察着公主的神色,她已非青春年华,但容貌依然算得上年轻,高鼻薄唇,眉目是闻氏一族一脉相承的英气隽秀,虽然妆容素淡,衣饰简雅,仍难掩天生自带的一股凌厉的睥睨之意。
即便她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镇静,就像这十年来于书房内、珠帘后、金殿前每一次面对攻讦质疑和明枪暗箭。
这样的人,心头也会有放不下的牵念吗
王嵩低声道“殿下垂询,臣不敢有所隐瞒。越王殿下有令”
“斩草除根。”
闻禅倒不显得惊讶,不知是早有预感还是并不在乎,点了点头。此刻夕阳已完全落下城头,天边尚余昏暗的薄暮,整座皇城仿佛陷入了晨昏交替间的巨大裂隙。王嵩稍稍躬身,催促道“殿下,时间不早了。”
闻禅示意女官上前,将那药瓶拿过来看了看,随手抛还给王嵩,吩咐道“将军先去门外候着吧。”
王嵩“这”
闻禅“不必担心,结果都是一样的。总不能每一件事都顺着越王的心意来,那多无趣。”
女官做了个“请”
的手势,王嵩识趣地退到佛堂外等候,又听见室内公主对女官道谢“有劳慧卿,你也走吧。”
女官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殿下,我已经老了,还能走到哪里去呢您一个人孤伶伶的,我陪着您吧。”
公主却摇了摇头,将她推向门外,轻柔而不容置疑“这是我选的路,只能由我自己一个人走到最后。慧卿,你还有来日,来日方长。”
她挥袖打落了盛满灯油的铜盏,地面早已洒满了细细的松木粉,遇火即燃,经幡木案霎时间烧成一片火海。滚滚浓烟之中,那个曾在无数人心中留下浓重一笔的身影伫立在巨大的佛像前,与它微笑着对视,直至滔天的红莲业火席卷而来,将她彻底吞噬殆尽。
延寿二十四年秋,越王兵变,先遣禁军执持明公主,公主乃自焚于慈云寺,光焰映天,是夜天星为之倾落。&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