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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有所思、日有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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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行行重行行

快到扶央时,忽然变了天。

在前导路的许安特意过来问我是找个地方避一避还是继续赶路,他的神情难免忐忑,我掀帘看了看蓦地阴沉下来的天,想到许家上下等在门口的情形,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回答他:“这秋雨一时下不来,还是趁着没下雨早些回去的好,几时能到?”

“倘不下雨,要不了半日。”

“那就继续走吧。早一日到家,我也早一日安心。”

许安离开不久,刚缓下来的车又快起来,或是磕着碎石,猛地一颠,震得睡梦中的沂儿醒来。他吓了一跳,惺忪睡眼中满是茫然的恐惧,清醒后却只是问:“就到了么?”

“还要半日。”

摸了摸他的头,他靠过来,借着帘子的缝隙一窥车外风景,忽然,他说:“到扶央了。”

我不解,沂儿就掀开布帘,指着道路两旁的梨树说:“母亲,我们回家了。”

枝条上此时不见浓郁的翠色,更不见他曾经无限向往地形容的花开如雪的景致,只可见遒劲的枝干伸向天空,把铅灰色的天空裂成无数碎片,枯叶铺满一路,车马行过,压出枯涩的沉闷声响。

我紧了紧沂儿的手,在心中说道,我们回来了。

眼看离许家越近,沂儿看上去越显得心事重重。他素来是个乖巧的孩子,可现下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他开口,于是替他挑明:“沂儿,你冷么?”

他摇头,欲言又止,我便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放在心里。”

他犹豫着看着我,低声问:“如果……如果见到爹爹……我是说生我的……怎么叫?”

原来是这个。

我松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到他身上。他多大?十岁?还是连十岁也不到?继承着许家人的身型,比同龄的孩子要瘦一些,便显出高来;刺目的重孝沉沉压在身上,脸上看不出一点孩子的神情;眉头锁得紧紧的,倒像是在替旁人担忧着。我有些不忍,叹气摸了摸他的头:“怎么叫随你。”

“那……我们还会回雍京么?”

“会的。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你再大些,你一定会回去。”

他听我这么说担忧的神色愈发沉重,我拍拍他的肩,他反而对我状若安抚地笑:“母亲,您这一路都没有好好睡过,就要到家了,睡一睡吧。”

“好,我睡一会儿,要到了叫我。”

说归说,始终没有真正睡着,全副心思还是放在车外的动静上。但进了扶央地界,一路过去均平静无碍,渐渐我也开始昏沉沉欲眠。正在将睡未睡之际,沂儿推了推我,低低说:“就要到了。”

我顿然警醒,无边的寒气忽然漫上来。

车马停住,隔着布帘听见许安的声音:“夫人,公子,到家了,请下车吧。”

我牵住沂儿,掀帘,下车,先回头去看身后不远处的棺木,上好的木质在恶劣昏暗的天气下依然能折出浅浅的微光。我察觉到沂儿汗意涔涔的手,垂眼对着他点一点头,才直起腰,面对几十步外的一片白茫茫。

各式丧服汇成刺目的白色,我扫视人群,想从其中寻找出一张亲切熟悉的脸,但满目的冰冷肃穆却让我忍不住握紧沂儿的手。在许安的提示下,我领着孩子走到站在人群最前方那个面露疲色的中年人面前,我要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出他与子舒的相似之处。正要跪下见礼,他先一步虚挡住我:“天凉了,地上冷,弟妹一路车马劳顿,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本该亲切的话因为他冷漠而僵硬的语气彻底变调,这并不出我的意外,也不再执意见礼,淡淡致意:“棺椁在后面,他说一定要回来。”

听完我的话,他眼中浮上毫不掩饰的悲伤。我看着他踉跄着走到载有棺椁的车马前,相对无言,木然垂首。我听子舒提起过他的堂兄,也许对他来说,已经很久没在诸人面前如此忘情过,就连许家门外的其他人也都呆住,细碎的雨点一丝两丝飘下,却无人记得上前为他打伞。

雨点飞上他的白衣和泛白的鬓角,我也无语,从许安那里接过伞,又交到沂儿手里,和他一并走到许珩面前,让沂儿为他撑开伞,遮挡风雨。

“他临走前说,伯父与堂兄都教导他,人死神灭,生者不应为死者过哀。您如此哀痛,叫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他一震,转过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沂儿,神色变幻得更为激烈,以至沂儿都开始后退畏缩。我随之退后,拦住沂儿,一拍他的后背:“来,给伯父磕头。”

沂儿稍加犹豫,还是听话地照做;这次许珩没有阻止,只是以悲惊交加的目光注视着他。等沂儿起来,许珩的目光已然彻底柔和下来,抬头看罢彤云翻滚的天空,扬起声音,对着我,以及我身后千里送葬的护从说:“雨要大了,先进来吧。”

前方的人群默默分出道路,许珩领我进门,我问他伯父与祖父何在,他对我惨笑,眼角泛红。

踏进大门的一刹顿了一下,我忽然想起许琏的丧事至今未到三年,这满眼的白缦,孰新孰旧,在这片刻之中根本分不出来。当年他千里迢迢执意送许琏回来,踏进家门的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至少于我,却是蓦然松弛。

进得家门,先去见家中长辈。子舒反复提及的祖父与伯父,如今是一个沉疴在榻,一个无力会客。许珩平淡的神色在我看来倒是比哭还要凄凉,然而我也疲惫至极,从这个院落到另一个,只觉得天远地远,惟有在看见祖父庭前那棵老梅树时,我停下脚步,听许珩说:“他对这棵树记挂在兹。待到来年初春,一树如火依旧,他和阿连,却再见不到了。”

我便答道:“草木无情,素来如此。”

在他发病的间隙我曾问他,你上有年迈祖父,下有幼子,你于心何忍。他看不见我的失控,耐心很好,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坐。你从没有回去过,趁着我现在还记得,说一点,是一点。”

他把琐事记得很清楚,两相闲聊,他说着说着就陷入细枝末节的纠缠之中,提及某事才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我以为是沉思,却不防他蓦地一笑,眼角的纹路很深。笑罢若无其事转到另一件事上,又多半说不到最后。

惟独不言及生死。

在不动声色换了大夫之后,药自然换了,我记得大夫的嘱咐,不声张地把新药端过去,他也只管喝,只字不问。那药本只能拖延一时,时日一久,病势益发严重。我看他每每痛得生不如死,之后偏能继续说笑,终于怒由心生。一日见他又是一言不发地服药,干脆夺了药碗,问:“既然一心求死,何必还吃药?”

事情说破他并不惊异,随之朝我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笑中所含甚多,但其中洞察明了最是清晰。他患病这数月来家中大小事物悉数堆在身边,我身心俱疲,忍无可忍,狠狠砸了那碗。